年轻人“上山”短期禅修,是寻求生活智慧抑或短暂逃避现实?

如欲前往诺那塔院,乘高铁或飞机到达江西九江站或庐山站、庐山机场,再行30余公里,到达庐山风景区后,乘索道或是驾车上山,经沿“九九八十一道弯”至庐山北门,攀爬约400道石梯,曲径通幽,到达这个宁静的世界。

诺那塔院(下称“塔院”)开设了20年的公益禅修班,招募全国18岁以上的学员,食宿免费,随喜赞叹。近几年,报名人数激增,甚至高达数百人,来的以“95后”居多。今年禅修班调整为每月三期,每期五天,最终由师父随缘招募五十至六十人组成一期。

日暮时分,学员们在祖师殿“洗心钟”。禅修期间,学员每天早晨5点半就需要起床,开始一个小时的打坐,之后便是早斋,出坡(参加劳动)、诵经,然后是午斋,佛学讲座,最后是药石(晚餐),洗心钟和普茶夜话。

关于禅修等话题近些年已是热搜榜上的常客,上香、拜神等已成为一部分年轻人潮流的生活方式。一些年轻人认为,禅修为当下的现实问题和精神困顿提供了出口,渴求逃离都市的压力和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寻求“上山”后的宁静和追寻生活的智慧。但在另一些人眼中,短暂的疗愈不过是一场对现实的逃避。如何将“山上”的生活复刻至“山下”,或才是获取生活要义的关键。

上山

参加过上一期禅修班的正济,“下山”不久面对恼人的工作又被打回原形。她本已决定放弃得来不易的高薪工作和北京户口,可回到北京递交辞呈却被驳回。“改变不了现状就先改变心态。”正济试图让自己平静,“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一次,她借出差之名短暂“上山”,参加了皈依仪式,“有了这样的仪式感和更虔诚的心,我相信可以化解‘山下’的困顿”。

不少年轻人面临的问题和正济类似,因工作压力过大或迷失人生方向选择“上山”。5月中旬这一期禅修班学员达到了61人,其中年龄最大的四十有余,最小的刚满18岁。他们来自全国各地,除了江西本地和周边省市,还有远自内蒙古、北京,甚至包括在新加坡工作的广东人、在深圳工作的香港人。

禅修班开始前,庐山下起了蒙蒙细雨,山雾弥漫,义工们在新学员来之前便提醒,携带简单几件日常洗漱用品即可。在这里,换上灰色禅修服,便是“上山”。除了师父,这里没有论资排辈,所有男女老少皆称师兄,甚至被塔院收养的小黑狗,也被亲切地称之为“小黑师兄”。

第一天报到,新来的学员们帮彼此穿戴禅修服。换上灰色禅修服,便是“上山”。

报到这一天,山雾还未散去,熙熙攘攘的年轻人换上禅修服,彼此相互示好,不少年轻人还在雾中打着电话来回踱步,处理各种工作的信息。嘈杂的电话声和安静的寺院,似乎是割裂的两个世界。随着几声木鱼敲响,师父开课,一切归于安静。从叩拜到上香,再从斋饭到打坐,禅修的状态正式开始。

第一天报到,几位学员还在打电话工作。嘈杂的电话声和安静的寺院,似乎是割裂的两个世界。
学员们用手机拍下第一顿斋饭。禅修期间,并不会禁止学员们使用电子通讯设备等。
上午的日课,学员们诵读《金刚经》。一些学员非常喜欢听师父念《金刚经》,“感觉心非常静”。
禅修第二天,天空放晴,学员们登上小山坡看日落,拍照留念。
背后

首日熟络后,学员们开始彼此了解。有些人只是倦了千篇一律的旅游,想换一种体验生活的方式;也有自媒体博主,为做新一期的热点内容;当然有虔诚想学习禅宗的人,为了更自律的生活。禅修班的师父曾说,在随缘招募的个人资料中,会特别留意被抑郁困扰的年轻人,一定会让他们来,因为他们需要更多的帮助。

诵读《金刚经》的小文。几个月前,她渐渐对禅修感兴趣,但很多经文依然看不懂,想要学习更多,于是来到了塔院。

在大家拍照闲聊时,小文总是一个人。她上香叩拜,在角落里看佛经,嘴角向下,时而皱起眉头。小文自述从大学时就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即便是亲情友情、风景美食也无法填补这种虚无。她回忆起某天的黄昏,窗外染红的夕阳,老师说下课,同学们欢呼雀跃,她的情绪也随之高涨,这样愉悦的情绪持续几天后,突然如过山车般掉落无底的深渊。“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在这样的痛苦中,她甚至尝试过结束生命。

在小文的自我剖析中,原生家庭的投射是因。她是家中第三个孩子,是父母抱养的。童年时光,她总在父母的争吵和暴力中担惊受怕。再长大一点后,她总在焦虑,今天家庭氛围如何?今天母亲是否开心?

一只小虫飞到小文的手臂,她没有驱赶,只是静静等它飞走。“生物都是敏感的”,在小文口中,原生家庭中埋下的“因”,进入社会工作后结出了“果”,她与父母的关系内化成了下属和领导的关系。她不懂如何处理和领导的关系,更做不到像其他同事那样和领导称兄道弟。虚无感加上工作中的挫败感蔓延到身体机能,严重时甚至寸步难行。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的什么,小文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哪里出的问题。几个月前,在母亲的建议下,小文在家乡的寺院皈依。她渐渐对禅修感兴趣,“好像抓到了一根绳索”,但很多经文依然看不懂,她想要学习更多,于是来到了这里。

诵读《暮钟偈》的阿盛。这次来塔院,他的目标是想获取更多正确的禅修方法。

阿盛是从去年6月开始出现情绪问题的。从一个星期一两次、一次持续一两个小时的抽泣等崩溃状态,到8月变成一星期三四次,每次持续三四个小时,直到严重影响身体,呈现无意识状态。那是阿盛备战考研的日子,考试的压力和情感的挫折引发了一系列问题让他不断自我怀疑,几度将他近乎“击碎”。阿盛想自救,学着记下自己开心的事,但只要再出现一点问题,他的情绪又被拉回崩溃边缘。

在这种不断的自我对抗中,阿盛的考研以失败告终,但他仍决心再来一次,因为心理学是他好不容找到的热爱的事情,是“支撑黑暗中仅存的微光”。阿盛想起在最痛苦无助的时候常看王阳明的“心学”,学着他打坐悟道把自己从深渊拉回来。这次来塔院,目标是想获取更多正确的禅修方法。

吃斋饭的鹿先生。丧子之痛尚未痊愈,他的父母却执意让他相亲再婚,他不能接受,“我只是想找个远离过去生活的地方”。

鹿先生上山时一身背包客的装备,是这里为数不多的中年人。第一天“洗心钟”时,大家一起诵读《暮钟偈》,一句“父母师长,六亲眷属,历代先王,同登彼岸”,他落泪了。没有活动的时候,鹿先生会默默坐在石凳上发呆,或是拿出相机和三脚架记录日出日落。聊天时大家互相说起自己的困惑时,鹿先生总是欲言又止。

在一个山雾散去、阳光普照的晌午,鹿先生终于说起了自己的故事。他早年离婚,一个人抚养儿子,直到儿子14岁时查出罕见病。为了给儿子治病,他跑遍了北京、上海、香港的各大医院求医。“四年的时间,1408天,最后病重的60天里,我睡在医院的走廊,没有合过眼。最后在ICU里待了20天。每天3万(元)……”他停顿,又模糊说道“后来因为一场意外,我亲手送走了他,我不能原谅我自己”。丧子之痛尚未痊愈,他的父母却执意让他相亲再婚,他不能接受,也无法从过去的悲痛中走出来。“我只是想找个远离过去生活的地方”。

书琪诵经时红了眼眶。还没有踏足社会的她是一所双一流大学的博士,虽未离开学校,却还是被早早带入了同门之间的“内卷”。

还没有踏足社会的书琪是一所双一流大学的博士,虽然尚未离开学校,却还是被早早带入了同门之间的“内卷”。“未来还要面对社会工作的996,我该如何找到好工作、赚到更多的钱?如何得到社会的尊重?我能往哪里退呢?”书琪困顿于这种焦虑,因检索“古琴”“禅乐”等静心的方法,被大数据推送了禅修班。报名成功准备出发的时候,书琪还惦记着自己的论文,回想比如阅读文献、和导师见面讨论问题。“去,是为了放下杂念。”她最终放下了电脑,她想要解决困惑,习得生活的智慧。

夜晚大雾,一名学员在树下祈祷。一些年轻人认为,禅修为当下的现实问题和精神困顿提供了出口。
解惑

诺那塔院的禅修以“生活禅”为理念衣钵,主张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禅修期间,学员每天早晨5点半就需要起床,开始一个小时的打坐,之后便是早斋,出坡(参加劳动)、诵经,然后是午斋,佛学讲座,最后是药石(晚餐),洗心钟和普茶夜话。

晚课“普茶夜话”中,学员们把疑惑或者问题写在纸条上,师父来回答——“生活很稳定,爱好很多,不知道未来要怎么选择?”“现在工作时间久了,总感觉提不起精神,如何保持精气神?”“自己比预想中的还要差劲,怎么接纳不完美的自己?”“如何说再见?”

禅修首日傍晚,一名学员一边敲钟,一边诵读《暮钟偈》。

“这一辈的年轻人和上一辈不同。”师父认为,上一辈生活的年代物质匮乏,所以更追求物质,而到了这一代年轻人,在满足物质生活的条件下,更渴望精神上的提升,“原本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们的工作如何、怎么赚更多的钱、房价是涨是跌,近几年来,我们开始拉回到自己,开始关注我们自己的精神和身体”。

每日安排结束早早回到寮房,很多学员发现一天的时间一下被拉长,相比于刷短视频盯着手机屏幕,生活变得丰富且绵长。“腿是你的,你不能被你的腿控制你自己。”师父曾在回答打坐的问题时抛出的一句话,被大家反复盘记。

出坡劳作时,一名学员边除草边唱着最近流行的网络歌曲“挖呀挖”。
两名学员在“掰手腕”。禅修班的学员们关系融洽,没有论资排辈,所有男女老少皆称师兄。
闲暇时间,学员们互拍视频照片,互相交流。这一期禅修班里,有不少自媒体博主,前来禅修的目的包括为自己的账号做新一期内容。
因常年反复穿洗,不少禅修服破了洞,两名学员坐在树荫下为大家缝补。

师父送给小文一本《心经》,并希望她能抄写,算是给她的作业,以此对抗对生命的虚无感。“‘上山’不想‘山下’的事,过好当下,吃斋诵经打坐,去感受阳光和山雾。”阿盛非常喜欢听师父念《金刚经》,“感觉心非常静,遗憾自己没有录下”。

师父在树荫下开导小文,并送给小文一本《心经》,并希望她能抄写,算是给她的作业,以此对抗对生命的虚无感。

不过并非所有学员都能得到解惑。书琪原本是想来此放松的,可是几天下来的课程和体验让她更困惑。“如果在学校遇到了评优,我不争不抢,让给他人,这显然与‘自立’违背。”书琪还想和师父有更多的交流,她觉得思考修行还没有结束,但她承认也有收获,“借助这里的环境,师父和师兄们的力量,形成了一个特定的场域。即便是‘下山’,也要保留这样的力量”。

这期禅修班到了结营的时候,阿盛打算随后去考研集训营,他要实现读心理学专业的梦想;鹿先生说这一站结束后,还想继续往西走,目的地是冈仁波齐。不过大家开始普遍担忧下山后,还能不能保留在山上的状态,于是相约建了一个微信群,每天打卡“打坐”,互相监督,“这是能带下山且最有效快捷的修行方式”。

禅修班结束后,大学刚毕业的姝月决定留下来做短期义工。

禅修班的最后一天,几位学员自愿皈依,师父为他们举办了皈依仪式,在一旁诵经的学员们,有的默默红了眼眶。仪式结束后,几位时间充裕的学员打算留下来做义工,剩下的学员们在“小黑师兄”摇着尾巴遥望相送中分批离开。第二天,山中又起雾了,下一批新入营的年轻人又要来了。

禅修最后一天,刚满18岁的学员与这里最年长的师兄拥抱告别。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图片编辑 | 董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