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国蜷作一团,瘫坐在“新家”的沙发上。火灾后的这一年,原本意气风发的翁丁寨主好似丢了魂。“这里不是我的家。”他说。房子是亲戚家的,沙发是捡来的。木凳、针线、碗筷……杨建国使用的物件大多都是亲友接济的。
2021年2月14日,正月初三,云南沧源佤族自治县翁丁村老寨发生火灾,百余座传统民居被毁。该村曾被列为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国家4A级旅游景区等,拥有多项国家级、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被媒体称为“中国最后的原始部落”。杨建国是翁丁老寨的第七代寨主,56岁的他皮肤黝黑、身材瘦小,曾负责统筹老寨的风俗仪式。火灾过后,他和村民一起搬进新寨。“如今的翁丁已经不是翁丁了。”杨建国十分感慨。
百年村落沦为荒原一片。曾经驻扎于此的旅游公司也消失不见,芭蕉树下,熏黑的消防栓诉说着往事,寨民们各自面对新翁丁的一切。
2022年2月20日,翁丁新村补过了2021年的春节。
男人们背着猎刀,三三两两聚集在打歌场,共同完成新寨桩的制作。寨桩由竹竿、木雕和竹篾组成,寓意村寨平安昌盛,平日再破旧,也不轻易更换。但老人们合计,过去3年,寨子每年春节都有意外发生,遂决定重新制作寨桩,“理顺”寨子的运气。
杨建国戳在打歌场上,眼前的佤族汉子们热火朝天干着,有人辫竹器、有人给木鱼画眼睛。杨建国有些心不在焉。在这里,他是新寨民。往年过年,老寨的寨民们都会带着新米和茶叶,聚在他家的阁楼上,直到天明。“有点失落,但没事。”
新村建成于2015年,距离老寨不到1公里,占地317亩,建成民房130栋。2018年起,随着扶贫力度的加大,村民可免费入住,包括杨建国在内的17户人家选择留守老寨,直到“2·14”火灾发生。
原本的留守寨民空手来到新村,有的靠亲戚送米送钱维持生活,有的借债数十万盖房装修。多位寨民告诉财新,灾后未被完全烧毁的家当,由当地政府统一运走或销毁,每户评估、上报的数十万元经济损失,至今未见补偿。
2022年3月8日,财新向沧源佤族自治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咨询火灾补偿问题。“因为翁丁后面重建这些事情的程序是相当繁杂的,钱也不是一笔小钱,也不是说(补偿)其他家发了,就没发你们家,全部都没有整(发)嘛。”办公室负责人表示,“问题是这个钱能不能拿得出来,还不是要有资金(批下)来……这个肯定会妥善处理的,毕竟不是一个小事情,你们就耐心再等一下。”
除火灾直接造成的损失,旅游业停滞、旅游公司工资拖欠、新寨开发占用耕地等,也让寨民们的经济状况愈发紧张。
“本来(种植的水稻)是我们的口粮,一个人(平均分)600斤,现在一个人只能是300斤。”杨建国计算。他曾担任村小组会计,了解各家的粮食产量和耕地占用情况。耕地减少后,粮食产量随之下降,余粮富足给寨民带来的安全感也消失了。
“我现在个人的想法,只要能有地方煮饭吃,能有个温暖的火烧在一边,顶上不漏雨就可以了。”肖艾那说。因为屋顶漏雨,父亲肖尼块的床总被淋湿,“这边潮了,我就翻身睡里边
游客管肖艾那叫作小黑,火灾前的照片里,他留着干练的短发,身穿一身粗布黑衣;如今的小黑一脸络腮胡,略显紧身的红色卫衣绷在肩膀上,家里的衣物都来自捐赠。
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则成了杨建国一年来最大的心事。新村建设时,杨家四兄弟分到了三套房,他把自己名下的房让给了弟弟。如今,夫妻二人、三个儿女和八十岁的母亲无处扎根,只能借住在亲戚家。“真的没感觉这里是自己家,好像我们还在去旅游什么的。”
除了物质条件的紧缩,生活方式的改变也困扰着他们。佤族谚语说:“火塘是房子的心脏。”老寨传统民居的火塘一般设在客厅中央,便于一家人围聚。新村的房屋设计参照现代居民楼格局,不设火塘。杨建国的母亲在厨房重新搭起火堆,整日守候,原本设置的炉灶积满灰尘。杨建国说:“对老人来说多少有点不适应。”
另外,新村还摒弃了佤族传统的杆栏式建筑格局,牲畜被集中圈养在村子外围。2019年前后遇上猪瘟,各家的猪相互传染、死亡。加上猪圈路途遥远,喂猪成了体力活,只有村里的青壮年才能胜任。
换寨桩的仪式一直从下午持续到深夜,仪式与以往有所不同,担任“摩巴”神职的老人们带着烛火回到老寨,诵念祭词,以求将神灵请进新村。
老寨的寨桩已不见踪影,只剩烧黑的木塔桩矗立山腰。
2021年初的大火在数小时内吞噬了老寨,但翁丁不是在一夜之间瓦解的。
翁丁旅游业的兴起始于21世纪初,旅游人次逐年上涨。除了保存完好的传统建筑和生产、生活器具,当地居民沿袭百年的风俗习惯和祭祀仪式,亦成为外人了解阿佤文化的窗口。
旅游旺季,牛头骨挂满寨门口,佤族男女敲响木鼓,载歌载舞。进入村寨,晒太阳的老人露出漆黑的牙齿,叼着烟斗微笑;篱笆围成的小院里,妇女在木质织机前忙碌,彩色的佤锦从房前延伸至屋后;屋内,老“摩巴”们高举烛火,念着听不懂的咒语,茶水罐在火塘边嘟嘟作响……
表象背后,村民与景区管理者间的角力一直存在。
2012年,为保护、开发当地旅游资源,沧源县与投资公司合作,成立沧源县文化旅游产业开发投资有限公司,负责翁丁景区的运营和规划。同期启动佤山幸福工程等新寨开发项目,以促成寨民的整体搬迁。旅游投资公司对翁丁展开大刀阔斧的改造,为强化“原始部落”标签,石棉瓦房逐渐被茅草屋取代,古寨上下装饰上了祭祀用品,祭祀仪式每日上演。
据曾在老寨经营小卖铺的肖才生介绍,景区管理者曾在景区门口提醒游客,景区内不提供住宿和饮食,多家村民开设的客栈、农家乐的生意深受影响。收益不均也让村民间的关系日渐疏远。“以前很热闹,没事就去串门。现在寨没以前好玩了。”杨建国的大女儿说。
“民族文化被迅速改变、吞噬。民族村寨面临文化变质、文化污染甚至民族文化‘空心化’的危险。”有学者在总结翁丁旅游发展过程中产生的问题时提到,“在翁丁村,如果对已经出现的文化变质现象不加以预防,那么整个翁丁村的佤族群体将在这场商业化浪潮中演变为穿着佤族衣服的服务员或演员,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佤族族群。”
“我们这开发十多年,多少也带动了点收入,但如果正儿八经地考虑,根本不值得。”杨建国说,从经济角度考虑,旅游给大部分寨民带来的收入,不比外出打工挣钱多。另外,由于丧失不少土地,寨民的农业收入也相应减少许多。
“什么叫乡愁?我就体验到乡愁。”肖才生说,“乡愁不是拿钞票来衡量的,家乡一草一木、祖辈的足迹所走过的路,就在(老寨)那里边。”
“如果他们说之后不开发旅游业了,要重建混凝土结构的,我相信会有人回去。如果说还是要重建那个茅草屋,估计就没有人会去了,”杨建国说,“受这次(火灾)打击,多少会有阴影。”
肖才生则表示,即使修茅草屋,自己和家人也会回去住,只留贵重物品留在新村。
寨民肖梅介绍,火灾后一周左右,当地政府就开始动员留守寨民迁至新村,提供了过渡期前七天的酒店三餐,并做出多项口头承诺,保证解决搬迁后的民生问题。杨建国在一份情况反映书中提到:“如果哪家农户不听,住酒店的住宿费自己出。”双方拉锯20余天后,17户人家在同一天搬进新村。
几乎同一段时间,当地成立了翁丁老寨原址重建工作指挥部,不到两个月就完成了火灾原址重建修缮项目的规划设计招标。社交平台上,涌现出大量周边村民砍树、割茅草、编织草片,支援翁丁重建的短视频。但翁丁人没有被通知参与其中。
寨民们反映,重建工作很快陷入停滞,支援翁丁的外村人各自散去。2022年初,临沧市文化和旅游局工作人员回应媒体称:“各种方案都做了,就等着报省政府同意。”多位寨民表示,截至目前,没有部门征询过他们关于重建的意见和想法。如今,被征用来堆放建筑材料的农田开出野花,遮盖木料的篷布被风撕裂,露出发霉的木材。织好的茅草片上,落叶和野草竞争地盘。
2021年3月6日,在“翁丁古寨何去何从——翁丁重建专题研讨会”上,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冯骥才表示:“亡羊补牢,翁丁当然需要重建。重建的目的是为了重建家园、恢复家园,而不是建一个更新的旅游景点。”
冯骥才提倡以原住民为主体进行重建:“为别人建的是旅馆,不是家园。每个原住民进去的时候,都会把自己家的历史、习惯、审美和爱好带进去。如果是以别人为主盖好了千篇一律的房子,那有形无形的文化就都消失了。”
春风拂过阿佤山寨。补过完春节,肖艾那奶奶家的空地上,杨建国、肖才生等十多位寨民自带工具,义务帮肖家建造新房。水泥罐车缓缓驶进翁丁新村,泥浆在黄土坡上流淌。60年前,翁丁也遭遇过一场大火,仅剩一户幸免,但只要家人、邻居和记忆还在,阿佤寨民们总能重起家园。
图片编辑 | 陈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