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遗传承与野生动物保护之间,鹰猎文化将何去何从?

喙尖爪利、翼大擅飞,作为恐龙的后裔,它们凭借“明察秋毫”的锐利双眼和高超的猎捕技巧制霸苍穹。鹰,通常指鹰形目和隼形目猛禽,与鸮形目的众多猛禽一起,轮流执管白昼和黑夜的天空。

拍摄过程中,正在进食的苍鹰。

全球共有310余种昼行性猛禽,在中国约有68种,寿命在15—25岁,多为候鸟,占据着森林、高山、荒漠和草原等多种生境。这是个明星云集的种群:体长一米、展翼可达两米的“猛禽之王”金雕,多生活在山谷料峭处,擅御风飞行,即便面对狼也毫无惧色;被视为“鹰中之贵”的苍鹰,翅膀短圆、尾羽宽大,可在密林和荒地等不同环境中轻松猎杀小型鸟兽;“速度之王”游隼,俯冲时速可达389公里,捕食的鸟类多达近2000种。

拍摄现场,李忠文家压轴出场的是一只金雕,工作人员正在诱食这只金雕以供摄影爱好者拍摄。

早在新石器时期,鹰隼就已出现在人类生活中,西安半坡出土的彩陶上有鹗纹伫立或展示飞翔。原始游牧民族以鹰为狩猎工具,他们驯化金雕、苍鹰、矛隼等猛禽进行猎捕。随着历史和自然因素的叠加,鹰猎文化逐渐发展为多个少数民族的重要文化标识之一。

2007年,乌拉满族鹰猎习俗被列入吉林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下称“非遗”),这是全国第一个将鹰猎文化列入非遗的地区。吉林市渔楼村的赵明哲成为这一项目的代表性传承人。在松花江两岸的乌拉街镇韩屯、北兰村,两家子乡渔楼村,多位村民也作为传承人被文化部门纳入“传承群体”名单。

航拍松花江畔的渔楼村。因地处大黑山边缘,又东依松花江,既方便到山中狩猎,又方便捕捞,渔楼村曾经人人都是打猎、捕鱼的好手。
渔楼村“鹰猎博物馆”内,神帽上的鹰图腾。

之后,各地兴起鹰猎文化申遗潮。2011年5月,新疆柯尔克孜族驯鹰习俗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遗名录;2012年12月,鹰猎被纳入河南省新乡市第三批市级非遗名录;2017年6月,纳西族驯鹰习俗入选云南省第四批省级非遗传承名录。

2010年1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将“鹰猎文化”列入世界非遗名录。之后,“鹰把式”聚集的吉林市渔楼村成立了吉林市鹰猎文化传承协会,并打出“助力中国鹰猎申遗”的口号。地方政府也一度大力支持这一特色文化,希望非遗项目能带动当地旅游和经济。

但鹰猎文化在中国的“非遗热潮”引发了部分野生动物保护人士的担忧和抵制。猛禽在自然界内总量较为稀少,它们的性成熟年龄普遍较晚,繁殖力低,位列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及以上。由于处于食物链的顶层,猛禽的生态作用极为重要,对生存环境的需求也很高。当下,中国的猛禽已经面临栖息地碎片化和食物安全风险,整体生存状况并不乐观。有观点认为,非遗传承会推动非法盗猎,让猛禽的处境雪上加霜。

2021年12月,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下称“绿发会”)志愿者发现,河南新乡电视台播出的非遗《传承》节目中,一位鹰猎项目的传承人未持有狩猎证。当地文旅局称,将启动相关程序,对是否将“鹰猎”移出市级非遗名录进行调查处理。

在非遗传承与野生动物保护这对矛盾之间,中国的鹰猎文化将何去何从,支持与反对的两方能否找到共识?

鹰把式

2022年元宵节刚过,接连几天大雪后,蜿蜒的松花江沿岸变成了一片白色,一半的江面上了冻,剩下的半边江水蒸腾起白色的水汽。气温零下19℃,拴在“鹰把式”汪经洪家门口的老马,眼鼻、两颊都挂上了晶莹的霜。

吉林市龙潭区乌拉街镇北兰村,汪经洪家门前的空地上,孤零零的老马来回踱步。
“想当年,我骑在它的背上叱咤风云啊!”汪经洪一边用苞米喂马,一边回忆自己的鹰猎生涯。
汪经洪猎户出身,往上数四辈,“鹰狗一直没断过”。

汪经洪今年52岁,又高又瘦,四方脸,深眼窝,不说话的时候嘴巴向下耷拉着。他家养了上百条狗,2月18日当天,他直接把一头冷冻的猪扔到院子里喂狗。整日和动物打交道,但他从不给动物取名,“鹰就是鹰,狗就是狗,马就是马”。

苏轼词里的“左牵黄,右擎苍”,是汪经洪年轻时的真实写照。每当白雪覆盖大地,外出觅食的野鸡、野兔无处遁形,汪经洪就会跨上枣红马,带着大黄狗,架着鹰上山打猎。一张2013年拍摄的照片中,汪经洪夫妇二人把锅碗瓢盆、沙发、被子、电视机等统统搬到了院子里,枣红马系在身后,汪经洪身穿羊皮袄和妻子站在正中间,右手旁蹲着大黄狗,左手托着一只鹰,拍照时鹰恰好展起翅膀,高过他的头顶。

汪经洪撕开家门口的对联,露出写有“乌拉满族鹰猎习俗北兰村传承基地”的牌子。
汪经洪当年骑着马架着鹰的老照片。

汪经洪家世代居住在吉林市乌拉街。清顺治十四年(1657年),内务府在此设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专为清廷皇室征集选送贡品。贡品之一就是鹰,总管衙门设立“捕鹰丁”专门负责贡鹰的差事。“捕鹰丁”的后人们继承了先辈技艺,鹰猎文化遂散落民间。喂鹰又称“把食”,驯鹰人也被称为“鹰把食”(鹰把式)。

2007年,乌拉满族鹰猎习俗列入吉林省第一批非遗,渔楼村的赵明哲被列为该项目的代表性传承人。松花江两岸乌拉街镇的韩屯、北兰村,两家子乡渔楼村,包括汪经洪在内的多位村民,也作为传承人被文化部门纳入“传承群体”名单。

汪姓的满族老姓是完颜氏,汪经洪12岁就开始架鹰。作为顶级捕食者,鹰是外出狩猎时的绝佳帮手。汪经洪家是猎户出身,往上数四辈“鹰狗一直没断过”。他对鹰的最初认识是“有鹰就有肉吃”。

“拉到什么样的鹰,很看机缘。”鹰把式们把猎鹰称为“拉鹰”,秋猎春放,几十年来,汪经洪拉过不下100只鹰,惟有一只让他时隔30多年仍念念不忘。

那年汪经洪不满20岁,一个周末他在江对岸的渔楼村附近拉到一只身形细长的亚成体苍鹰,放进装鹰的“鹰紧子”里。可能在鹰紧子里装得太久,翅膀往下耷拉张不开。旁人说:“你这鹰是废鹰,扔了得了。”汪经洪心里也犯嘀咕,把鹰拴住后喂东西它也不吃,“一有人去跟前,它就直接倒在地上,只是干蹬着腿”。

20多天里,鹰一直没有进食。一天,邻居家小孩去逗弄,突然大喊“救命、救命”,汪经洪一看,鹰爪子正落在小孩的脑袋上。“哎,这鹰会飞了,这能救过来。”他于是拿了只鸽子给它,瞬间被一扫而空。

鹰在汪经洪手里只正经驯了七天就下了一场秋雪,汪经洪和一个朋友上山,想带这只鹰试试。在谷底处,地上好像跑过一只鹌鹑。“看见个小货,抓不抓?”朋友问。汪经洪撒开手,鹰一下冲过去将鹌鹑抓住了。天也将黑,他就将那只鹌鹑喂了鹰。

很多鹰饱食后不会继续捕食,但听说后山有野鸡,汪经洪和朋友又跟几个人去了。其他人用棍子把藏身的动物轰赶出来,或是因为人多不适应,鹰有些“恋手”,汪经洪几次放出它,飞不多远就折回落在他手上。“他们和我说,兄弟,你放完鹰蹲下。”果然,他一手托鹰送出去后马上蹲下,那鹰直直就去扑了一只野鸡。

这只鹰自此开始了辉煌战绩:第二天一上午就抓了7只野鸡,第三天抓了8只野鸡,第四天抓了12只野鸡。当时的野鸡150块钱一对,有村民见这鹰好,很是稀罕,“说把当年收的1万多斤苞米跟我换这一只鹰”。汪经洪没答应,还给鹰戴了个小铁环做标记。那只鹰放了一整个冬天,只要附近有野鸡,汪经洪一撒手它几乎百发百中。

滕忠南家里保留有自制的传统驯鹰器具,从左至右依次为麻轴、鹰铃、五尺子、脚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