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5点,格茸准备上山采松茸,就在他洗漱、烧香的十几分钟里,门外已经驶过了四五辆汽车和摩托。在松茸出菇的季节,吉迪村总有人起得更早。
吉迪村坐落在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市建塘镇西北,海拔3300米左右,气温降水都适宜松茸生长,曾被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选为取景地。此后,吉迪村松茸的名声和价格水涨船高,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每年都创造2500万元以上的产值。这里十多个村民小组、近500户居民,家家户户都采松茸,以此为生,也以此为傲。驱车进入吉迪村,必经之路上立有一座牌楼,上面写着“世界松茸第一村”。
松茸,一种美味的野生菌,外皮黑褐,内里白嫩,因生于松林、体如鹿茸而得名,有“菌中之王”的美誉。顶级的松茸从菌帽到茎干结实匀称、长度适中,最好的吃法是切片蘸着酱油生食,口感爽脆鲜美,嚼几下就有一股奇异的香味,日本人称之为“秋天的味道”。
日本人喜食松茸,但上世纪50年代开始,因为松材线虫的侵染和森林资源的改变,日本本土的松茸飞速减少,到上世纪70年代后已相当少见。当时正值日本经济繁荣的“泡沫世代”,日本人遂在全球范围内高价进口松茸,也培育起了中国的松茸出口市场。1985年开始,云南松茸销往日本,很快成为出口创汇的拳头产品,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超过1000吨年出口量、6000万美元产值。
云南至今仍是全国最大的松茸产地和交易集散地,多名专家估计,全省年均松茸产量约2000—3000吨。随着《舌尖上的中国》热播,又因松茸中含有丰富的蛋白质、氨基酸和松茸多糖、多肽等物质,可以提高人体免疫力,增强体力、抗疲劳和预防癌症,目前松茸的主要市场已从出口转为内销。一方面,受新冠疫情影响,出口量连年滑落,去年仅330吨左右;另一方面,松茸在国内亦备受追捧,价格高企,消费火热。在“松茸之乡”香格里拉,置身松茸交易市场,眼见各商家送货、分拣、打包,热火朝天,一派繁忙。由于松茸保鲜期一般只有三天,如今香格里拉专门有松茸运输货机专线,只需24小时,就能抵达全国60多个城市的餐桌。
繁荣之下亦藏危机。松茸减产的消息20多年来不绝于耳,近年愈发严重,松茸产业链的各个环节都有感知,比如村民采摘就经历了“背背篓上山”到“拎手提袋上山”的过程。
也是在上世纪90年代,云南的松茸各产地已经开始尝试包山、人工促繁、限制采摘等措施,来保护、维持松茸产量。云南的海棠洼村1997年实施了“封山育茸”,在一公顷的观测点里,三年内松茸产量增加了112.5%。
但保护依然未能阻止松茸产量波动下降,如今它已是濒危红色物种、国家二级保护植物,这其中,气候变化是一大肇因。“大树底下好乘凉”,松茸作为和松树共生、生长在较高海拔地区的真菌,主体菌丝在地下,具有不错的气候适宜性,难有真正的灭绝风险。不过,受到气候变化的影响,它会选择少出菇。
松茸不能人工繁育,只能野外生长,日本科学家花了数十年时间也未能将它驯化。它到底何时出菇、因何出菇、出多少菇,人类均无法确定,更无法控制。气候变化的不确定性迎面撞上松茸的不确定性,以一种美食可能的消失,提醒着人类,气候变化苦果已经爬上舌尖。
“人类无法控制松茸。等着看松茸是否会出现,是一个存在主义式的问题。”人类学家罗安清在她的著作《末日松茸》里写道:“它提醒我们,我们依赖着超越人类的自然过程。我们不能修复任何东西,甚至对那些我们自己所破坏的也同样如此。”
等格茸爬山时,吉迪村几乎成为空村,男女老少都扎进了密林之中。格茸把家人分成三队,自己一队,妻子追初一队,两个儿子一队,人手一根尾端削尖的竹杖,到半山腰就沿着不同的方向徒步前进,交叉搜寻。“这片山我们也不太熟,看运气吧。”他说。
雨洗过的山异常苍翠,土壤有肥沃的弹力。高大的松树栎树下,随处可见颜色各异的菌菇,煞是好看。但它们都不值得格茸停留。他攀援而上,走得飞快,时不时停下用竹杖轻轻拍打一圈,寻找松茸的踪影。
松茸是一种与松树或栎树共生的菌根真菌,主体在地下,形成过程是一连串“自然的奇迹”:一粒幸运的孢子落在松树的根系,随雨水进入浅土层,吸收寄主的养分,长出菌丝,结成菌根,经过五年以上与松树的共生,才有出菇的可能。这时候,松茸的地下菌丝、松树根和周围土壤会结合成一种白色海绵状的结构,被称为菌塘。当气温、雨水、日照等条件适宜,松茸才会从菌塘里冒出来。村民们也知道,松茸出菇往往出一窝,他们管这种地方叫菌窝。
菌窝一般被厚厚的松针和栎叶覆盖,若用人眼去找冒头的松茸,无异于大海捞针。采松茸的诀窍在于记忆,每个吉迪村民脑中都有一幅松茸地图,按图索骥,才是最高效的方式。
格茸的岳母七主脑海中就有一张详尽而准确的松茸地图,她最多一天曾采到过21公斤松茸,“最大的背篓要装两背篓”。跟着她上山,才知道熟手的效率:竹杖稳稳擎在手里,一路屏声静气,走山如履平地,直奔记忆中的菌窝,时间一丝也不浪费——上山三分钟,她就采到了第一朵松茸;半个多小时一座山巡完,共采到七朵松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