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裁：盛世一剪能重生吗？

服装设计师、作家

一

　　年底节日季，曼哈顿岛上三大高端百货公司按惯例又上演了橱窗秀。有点意外的，今年赛克斯五大道和波道夫古德曼（Saks Fifth Avenue，Bergdorf Goodman，纽约两家顶级百货公司）都选择了“二十年代”主题，来自Erté的灵感，Art Deco展示风格，像极了从新版《了不起的盖茨比》电影上搬下来的。赛克斯为新年灯光秀配置了7.1万只灯泡、1.1万纵尺的花环，揭幕当日，还动用了最具美国文化特色的俗称“大腿舞女”，试图再现当年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欢歌与纵饮气息”的狂热，吸引上万纽约居民和外来游客驻足观看。

　　不意外地，我又看到了大量的斜裁长裙。

　　要追忆那个美国人口里的“咆哮的二十年代”（Roaring Twenties），还有哪一种服装形式比斜裁长裙更具说服力呢，它就是为迎接那场盛世而诞生的啊。只是今年，到了这条裙子能重新流行的时候了吗？

二

　　通常我们的衣服都是在布料的经线上直裁的。所谓斜裁（Bias cut），则是将裁片旋转45度的裁剪法。这样说如果太抽象，不妨拿一方手帕出来，对角折叠，那条折叠线就是斜裁的垂直中心线。

　　普遍认为，斜裁由法国女装大师玛德琳·薇欧内（Madeleine Vionnet）于1920年引入服装设计，立刻惊艳了巴黎并迅速向全世界蔓延。薇欧内对此却不认同，澄清说斜裁技术早就有了，她只是第一个把它用在了连身长裙上。没错，斜裁的确很早就出现过，早到中国马山楚墓出土的N-1号战国素锦衣，领口和袖口的缘边就是用本色生纱斜裁的，叫做“颇缘”——据沈从文先生《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颇缘”一词源自《韩非子·十过》，有“蒋席颇缘”一语——不过，那条缘最宽处仅10厘米，且受当时布匹半米幅宽的限制，只斜了15度⋯⋯跟薇欧内气势逼人的整身斜裁比，完全是一副小农经济的模样。

　　斜裁长裙出现那年，“一战”刚刚结束，薇欧内也刚刚在巴黎重开自己那间关闭了四年的时装屋。有部名为《巴黎，疯狂年代》的纪录片，曾记录过那年的样子：战争虽已结束，很多男人却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生活中，伤病让他们随时可能跌倒，走路不停颤抖，每个人脸上都至少有一处器官缺失⋯⋯影片开头的这组镜头相当震撼，我下意识的反应是：为了这些活下来的男人，女人们该怎么活下去？薇欧内的斜裁长裙像是提供了一个答案。

　　那件裙子是用丝绸做的！这是人们在她展示会上第一眼看到的。丝绸在当时还是相当昂贵的布料，只有贵妇们买得起，却要承受一定的道德谴责。可那件绸裙真亮丽，像附着在女人肉体上滑动的一层空气，远看近看，从不同角度、身体骨骼造成的不同弧度看，丝缕还闪着微妙的光泽。

　　那件长裙平铺直叙，这是人们第二眼看到的，没有省道，也没使用钮扣、系绳、拉锁等手段，却能贴随身体自由飘逸。这是怎么做到的？同行们无不受惊地注意到它奇特的裁剪方式：布料的经纬线在中心交叉，原本没有弹性的丝绸竟然拥有了巨大伸张力，像两股力从腰侧往腹部聚拢再垂坠，女人的腰于是更瘦、腹更平，胸和臀更隆起，衣料随之跌宕。更神奇的是，那件长裙没有任何捏折、抽皱或拼接，垂落后却散出宽阔的裙摆，形成均匀等量的波浪，随着女人的走动而生姿摇曳。

　　Bias cut！这个纯粹的服装技术名词很快风靡起来，在此之前，从没有一件长裙这样具有神秘技术气质地迷人过。

三

　　薇欧内的传记作者贝蒂·柯克（Betty Kirke），为进一步了解这件长裙，曾在上世纪70年代用布料和人偶自己动手还原其制作过程。除了发现它技术的超难度，她还发现斜裁是相当铺张的裁剪方式。

　　以前直裁长裙利用衣料幅宽，最多裁取两个身长即可；而为斜裁备布料，薇欧内要多订购近两米。当时布料的标准幅宽是一米五，为了裙裾够长、裙摆有足量波浪，薇欧内还特别让布料商把幅宽增加到两米。可幅宽越宽，对角折叠后，上下及左右要剪去的余料也就越多。

　　不过那时候，铺张似乎不是问题，据《纽约时报》顶尖外交记者麦考密克（Anne O’Hare McCormick）1921年写的一篇题为“也是一种外交纠葛”的报道，法国政府甚至还责令设计师必须设计需要更多布料的裙子呢，因为当时巴黎摩登女郎们的裙裾越来越短，已引起面料商的不满。他们向政府投诉说，这妨碍了法国布料业的发展。

　　薇欧内的斜裁长裙会是这次政府干预的结果吗？很难想象。不过，与她重新开业时装屋同年，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二部出版，普鲁斯特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写完了这部共15册3200页的长篇巨作；那年，在大西洋另一边，盖茨比为追回失去的爱情，选中长岛一幢豪华别墅，正要揭开通宵派对挥金如土的大幕；同时，美国福特汽车公司生产出了第1500万部T型车，正要投产全新A型车；法国雪铁龙公司步美国后尘也迈进规模生产时代⋯⋯总之，无论法国政府是否下令，那都将是一个只能用大量、丰沛、极度和难以想象等词形容的时代，是一个只要技术能达到、就没有什么是审美不可以的时代。薇欧内几年后又在她的小人偶上，做出了一件由153块菱形斜裁布料拼起的落地长裙。这裙子到底是如何完成的，至今还在被讨论；可我相信，当她在小人偶上摆弄那一百多块斜裁料片时，心里想的肯定不是怎么才能多使用几码布。

　　回头想，假如没有薇欧内这旷世一剪，服装业对于“黄金二十年代”的贡献，就只有夏奈尔的套装和小黑裙，以及Erté的低腰裙了。没问题，要抗衡觥筹交错、金铂钻镶，它们绰绰有余；可面对亮瞎眼的全钢敞篷车、流银溢彩的克莱斯勒大厦及烫手的电影、电话、留声机等，恐怕就有点势薄了。薇欧内挟斜裁被尊为“时装界第一人”，是时装界给予机器工业革命最华丽的审美判断。

四

　　斜裁连身裙风靡了十几年，到“二战”时期陷入低落，低落原因说起来正与成就它的那些因素有关：一是战时能源紧张，屋里冷，轻薄衣物只好被收进了衣箱；二是战时丝绸又变回奢侈品，生产商只好用人造丝替代。可人造纤维怎么能跟经纬纱都强韧的丝绸比？衣服很快就荒腔走板了。因此战争一结束，后续设计大师们立刻重拾圭臬，电影明星们更是迫不及待地要找回当年嘉宝、赫本等人的女神范儿，从伊丽莎白·泰勒到娜奥米·沃茨，都相继在银幕上留下了斜裁裙的曼妙身影（分别见于电影《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和《金刚》）。不过，像今年这样，斜裁隆重出现在美国百货公司橱窗里的情形，历史档案倒记载不多。

　　橱窗一直担当的是时尚流行报告的责任，这么说来，斜裁长裙是要重新流行起来吗？盖茨比这场怀旧风从前年翻拍电影到去年底刮进百货公司，是揭示我们又来到一个盛世了吗？

　　从华尔街的数据看，2014年可以说盛世空前；盛世一剪在年底华丽归来也不奇怪。可街面的底气似乎没那么足，麦迪逊大道上好几家奢侈品牌店正在关张易手，今年愿意用斜裁长裙装点橱窗的，也只有赛克斯和古德曼两家顶级百货公司。这个盛世的气质说到底不同于盖茨比的那个盛世了，不是铺张不再合时宜，而是在拥有财富以后，哪还会有盖茨比那样的傻瓜，不去找一个更新鲜的肉体，而是死也要追回已经结婚生子的黛西？

　　巧得很，在盖茨比被重拍的同一年，小李还主演了另外一部叫《华尔街之狼》的电影，那同样也是一场财富盛世，所有纯真所有情怀都被那场盛世洗净了。

　　不过尽管如此，斜裁长裙终究是好看的。不管我们变得多臃肿，至今为止，它仍然是最讨好女人身体的一种裁剪方式。在这个盛世一剪之后，服装业再没出现过比它更具革命品质的技术手段，它只好当起点缀每个盛世的荣耀。戴安娜·弗里兰（Diana Vreeland，曾任美国版Harper’s Bazzar与Vogue时尚编辑、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服饰研究院顾问，被誉为真正的“时尚教主”）说过，我们（时尚的责任）不是要给予人们他们所要的，而是应该给予人们所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想当年，马山楚墓的“颇缘”没能成为盛世一剪，缺少的可能不是薇欧内，而是一个弗里兰女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