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气候适应“赤字”
世界气象组织确认:2014年为历史记录中最热的一个年份,这一气候变暖趋势将会持续。
在2015年2月2日发布的报告中,世界气象组织还强调了气候变化适应的重要性,称为了增加各国对灾害的抗御能力,帮助各国和社区适应气候变暖趋势,加强天气与气候服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必要”。
与1961年至1990年平均值相比,2014年全球陆地和海洋表面的平均空气温度要高出0.57摄氏度。地球越来越热,极端天气越来越多,已是不争之实。学界公认,人类除了进行污染减排以自救,另一可行之道是适应气候变化。
人类应对气候变化的举措,一为减缓,即减少温室气体排放,使大气中的温室气体浓度达到某一稳定值;二为适应,即人类通过调整生态、社会或者经济系统,以适应现实或者未来气候状况。
“2009年哥本哈根(世界气候)会议之后,国际社会普遍意识到通过减排来减缓气候变化的艰难,减缓的同时更要重视对气候变化的适应。”曾经三次参与撰写中国《气候变化国家评估报告》的学者许吟隆告诉财新记者。
许吟隆是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环境与可持续发展研究所研究员,多年研究中国的气候变化适应问题,是联合国环境规划署适应气候变化科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之一,并牵头撰写科技部组织的《适应气候变化国家战略研究》报告。
他认为,气候变化对中国的影响深重。简单来说,至少包括沿海海平面上升、西北冰川面积减少、春季物候期提前、水资源紧缺、南涝北旱格局加剧、极端天气与气候事件加重、病虫害爆发、林火风险加大等,对中国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带来严重影响。
以近几年发生的事件为例,2008年的南方冰冻雨雪灾害、2009年-2010年西南干旱、2013年长江以南的高温干旱、2014年的北方干旱等,每次事件都对中国经济社会产生重大冲击。
他对中国的气候变化适应工作忧心忡忡。虽然气候议题在中国持续热了很久,不少地方政府也出台气候变化适应行动方案,但事实上,很多气候适应方案往往是“以己昏昏,使人昭昭”。
气候变化议题最早由发达国家提出,中国曾长期被国际社会牵着鼻子走,对于适应议题的关注,同样起步较晚。但中国地形、气候复杂,按照新的标准,尚有1.28亿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其中大部分位于经济发展滞后的多灾地区,对于气候变化敏感,适应能力脆弱。
严峻的现实情况是,一方面,中国亟需加强气候变化适应能力;另一方面,气候议题所涉时间空间尺度复杂,研究难度高,很多重点领域研究仍严重不足。
身边的气候变化
气候变暖最直接的影响在于水。
“全球200条河流,差不多三分之一径流量呈减少趋势。” 国家气候中心副主任巢清尘在总结IPCC(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第五次评估报告时分析,“从中国来看,虽然有些地方降水增加,但最明显的感触是,要么缺水,要么一下暴雨成灾,极端灾害更为明显,特别是温度上升,水环境恶化。”
中国原本水资源就分布不均,“南多北少”。近几十年的气候变化,导致“南涝北旱”局面加剧。
一项对于中国385个观测站1951年-2000年的月气象资料的分析表明,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新疆降水量增加幅度全国最大,华中、华北地区降水量下降明显。
另一项研究则发现,20世纪后半叶,中国南方夏季(6月-8月)雨涝面积在扩大,特别是80年代末之后趋势增强。“南涝”多表现为极端降水,如20世纪90年代以后,1991年发生了江淮大水,1994年和1996年发生了珠江流域特大洪水,1998年发生了长江、松花江和闽江大水等。
气候变化专家认为,上述现象的原因是在气候变暖背景下,大气不稳定性增加,强对流天气变多,这使得以往几十年甚至百年一遇的极端气象灾害,在近期频繁出现。
如何判定极端气象灾害与气候变化有关?许吟隆向财新记者分析,气候变化加剧气候系统本身的波动性,由此导致温度变化剧烈,降水时空分布不均,旱涝加剧。
他以湖南“旱涝急转”为例。2011年1月-5月,长江中下游地区重度干旱,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和江苏等省329万人饮水困难。但到了当年6月,湖北、江西、浙江等省突降暴雨,大旱迅速变为大涝。从湖南省的历史平均状况来看,这种情况极其罕见,大气环流反常与气候变化有关。极端气象灾害较易为人感知,但全球变暖对水的影响无处不在,还有对土壤、植被、重大工程等潜移默化的影响。
例如,升温加速水体微生物繁殖,与面源污染一起,使得水质变差,这会使降水丰富的南方地区农业结构性缺水加剧。江苏太湖、安徽巢湖以及云南滇池蓝藻的爆发,都与气候变暖有密切关系。研究表明,东海和南海的海表温度在过去100年间分别升高1.5摄氏度和0.6摄氏度-0.7摄氏度。水温升高对赤潮发生有助推作用。
除此之外,气候变暖对土壤含水量、作物蒸散量甚至地下水都有复杂影响,但目前研究成果很少,相关性尚不明晰。
“我们跟中国工程院合作,研究气候变化对重大工程的影响,做过几次讨论。”巢清尘说。被称为21世纪四大工程的三峡工程、南水北调、西气东输和青藏铁路,受到的气候变化潜在影响已经被关注。
比如,极端水文事件频次增加,会给三峡工程防洪、发电和航运带来风险;南水北调东线、中线工程的线路长度都在1000公里以上,与数百条河流交叉,通过海河及淮河流域的暴雨区,发生非常规性暴雨洪水灾害的可能性较大;暴雨洪水频率和强度增加,致使洪水和泥石流冲击河道,可能使输气管道破裂。
巢清尘发现,各地在工程设计时,对气候变化因素考虑不够,“过去百年一遇的标准,现在可能变成20年一遇。”
但在制定未来标准时,由于信息有限,纳入气候因子有心无力。“气象部门只有气象数据,铁路、电力的数据我们都没有,需要加强数据共享,这个意识在各个行业部门要提高。”
农业“适应赤字”
许吟隆用“两个赤字”来形容中国农业面临的困境,一个是农业系统本身的“欠账”,另一个则是由于气候变化引起的农业生产脆弱性。
首先,中国农业基础设施老化,年久失修,不考虑气候变化的因子,尚且隐患四伏,没有足够的弹性来应对旱涝灾害,这其中已有巨额“赤字”。考虑到气候变化带来的种植格局等变化,则又加一重“赤字”。
还有更多的潜在风险尚未被发现。比如,关于气候变化对果树和蔬菜病害影响、对草害影响等领域,气候变化影响生态后果的研究甚少。
中国《第三次气候变化国家评估报告》中文版将于近期出版。项目协调人、国务院参事刘燕华说,气候变化对粮食生产利弊皆有,弊大于利。有利影响包括农业光热资源的增加,部分作物种植面积扩大和森林等生态系统收益。
但是,不利影响更加突出,且已影响到中国粮食自给率。如1980年-2008年气候变化,引起小麦和玉米单产下降1.27%和1.73%,而且未来进一步增温带来的主要是不利影响。
粮食单产自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增长趋缓,虽然与耕地面积下降过快及种植结构调整有关,但气候变化造成的极端气候事件危害加大是一个重要原因。此外,气候变化可能导致作物产量下降,品质降低,病虫草害加重,生产成本上升。
其中,旱灾造成的粮食产量损失占到全部自然灾害损失的60%。一项研究称,病虫害造成的损失约为农业总产值的20%-25%。两者皆与气候变暖有着密切关系。
气候变暖扩大病虫害发生范围,导致害虫向北部温度较低区域扩展。中国近50年来虫害发生面积率呈显著上升趋势。病虫更加容易越冬,部分虫害的首现期、迁飞期和高发期提前,有害生物的适宜生长期与危害期延长,繁殖代数增加,危害区域北扩。二氧化碳浓度增加对碳三杂草更有利。
例如,小麦主要害虫之一——小麦蚜虫,当气温升高2摄氏度,麦蚜越冬量在黄河流域将增加4倍-60倍。近年气温升高导致小麦蚜虫发生期提前,为害时间相应延长。
早稻热害、小麦干热风和雨后枯熟等高温灾害会明显加重,温度上升将加快作物发育速率,缩短生育期,光合速率降低,呼吸消耗增加,有可能导致大部分作物产量和品质下降。
牧业、渔业同样受到气候影响。近50年来,北方草原温度升高明显,积温总体呈增加趋势且波动增大,年降水量有减少趋势,草地退化风险加大;水温升高,水体污染加剧,淡水养殖更容易发生泛塘死鱼事件。
中国的挑战
“在实际中,不少地方领导常常把常规工作说成是适应气候变化,实际上没有气候变化也照样要做,怎么能把这些例行工作说成是适应气候变化呢?”许吟隆提到中国地方政府气候变化适应工作“两张皮”的问题。
“不少地方提的对策,跟气候变化的问题,往往没有挂上钩。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气候变化,你这些对策,照样能八九不离十地提出来。”他说。
他举例说,像农业沃土工程、水利建设、良种繁育等,即便没有气候变化,也是必做的常规工作,而现在很多地方政府将其一股脑儿算入适应气候变化的行动当中。
他这样比喻,“你有胃病,大夫说要吃清淡些,不要抽烟喝酒,注意休息,适量运动,如果是心脏病、肾病,大夫还这么说。你不能说一点用都没有,但针对性不够。”
适应气候变化方案大而无当,与科技支撑不足的瓶颈密切相关。
中国在气候变化适应领域的研究起步较晚,而对于气候这种复杂系统的研究,特别依赖高质量的连续观测数据。比如,对于气候变化对土壤水分影响的研究,目前国内十分薄弱,这主要是由于高质量的土壤水分数据缺乏。
首先需要足够长时间的系列土壤水分数据,其次这些数据必须是在类似农业措施、特别是相同的灌溉措施下得到,否则很难剔除人类活动的影响。
如果没有足够精细的数据,对于气候作用的描述只能停留在宏观层面,无法有效区分气候与人类活动,自然更无法给出具体的适应措施。
例如,河川径流量的变化趋势中有多少是气候变化的影响,多少是人类活动的影响,目前还无法严格区别开。
巢清尘告诉财新记者,在研究气候变化对重大工程影响时,大风、雾对高铁影响很大,但现在都没有足够观测资料来支持。“气象部门在全国的观测系统有2000多个站,很多都不在敏感行业的躯干上。这些年灾害比较多,很多行业自己也有观测资料, 但这些资料都没有很好共享起来。”
她认为,目前研究还停留在定性、宏观层面。“比如农业不光是要研究种植带往北移了多少纬度,还要具体到东北几个主要粮食产区,对不同品种可能有什么影响。”
“写报告时很多东西提炼不出来。”巢清尘告诉财新记者,“我们能给出的,就是过去怎么变,未来可能有什么风险。但到底有什么具体影响?可以采取什么措施?很难提炼出有针对性的内容。还要加强研究。”
巢清尘说,目前在气候风险识别上做的不够好,最终给出来的建议也是大而空泛,很难操作。而且气候变化适应工作的难度在于公益性强,只能是以政府投入为主,而且时间周期又很长。
许吟隆向财新记者强调,要加强气候变化适应工作的政策环境,“虽然科技支撑不够,在现有科学认识水平上,还是能做一些事情的。关键在行动,重点在决心。”
他以2012年北京“7·21”暴雨事件为例称,政府应当如何从“灾前、灾中、灾后”的角度来应对气候极端事件。灾前包括基础设施建设、增强房屋的抗汛能力、预警,灾中包括政府的应急管理。“灾后老百姓想得最多的是萝卜、白菜,因为7月份之后只能种短生育期庄稼。”
然而,当年萝卜和白菜过量供应,农民只得贱卖。“其实还可以种小豆、荞麦等段生育期的作物,问题是当地有没有这样的种子储备。”许吟隆说,不仅种子储备,还包括种质储备,由于气候变化的波动性,要考虑将来适应更大的气候波动范围的种质储备。
“已经进入气候波动的‘新常态’,让很多事情无法预测,但可以做好事前准备。”许吟隆认为,应当将气候变化的因素纳入整个社会治理的进程中。■
| 网页版
Copyright 财新网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