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美生产加州劫

　　2014年7月17日，一个中文流利的女人拨通了美国星星月子中心（USA Star Baby Care Center）网站上的联系电话，一个叫Lily的女人接听了电话。

　　这位女人告诉Lily，自己有一个怀孕的表亲在中国，看到了月子中心的广告，想去美国生孩子。但由于表亲不在美国，这个女人提出代为考察月子中心。Lily同意后便将月子中心的地点通过短信发送给了这个女人——加利福尼亚州罗兰岗孔雀园豪华公寓（Pheasant Ridge Luxury Apartments）。

　　实际上，来电者是美国国土安全部移民海关执法局（ICE）国土安全调查署（Homeland Security Investigations）安排的秘密线人。在卧底期间与调查对象见面时，她都携带着录音设备。另一名会说中文的美国海关及边境保卫局官员则假扮怀孕的表亲，通过电话与月子中心联系。

　　通过近半年卧底，联邦探员掌握了月子中心指导孕妇对签证官及移民官隐瞒旅游真实目的的证据，月子中心业主及部分孕妇的信息，最终申请了搜查令以获得更多证据。

　　星星月子中心网站上建议，为了确保顺利入境美国，孕妇应在产前两到三个月入境美国，并穿着较宽松舒适的服饰，以利通过美国机场移民局海关的检查。Lily对线人表示，她怀孕的表亲在签证面签和海关处，都不应该说自己怀孕了。

　　美国星星月子中心网站称其于1999年在洛杉矶成立，是美国合法注册的孕产妇照护中心，提供孕产妇待产的日常照顾、协助产检接送、生产医院安排、产后月子膳食、新生儿照护、证件办理等完整全套服务。成立至今已接待过累计超过8000名孕妇（其中近4000名来自中国大陆）。

　　网站显示其在加州的罗兰岗、尔湾和核桃市提供公寓，价格为1.5万-2.5万美元。尔湾的公寓较为昂贵，起价较上述价格再高出1万美元。根据国土安全调查署特工的测算，在过去15年中，该月子中心应总共有大约8000万美元收入，年均约530万美元。然而，2010年至2013年公司退税反映出该月子中心上报的年均收入仅为100万美元。同时，调查发现月子中心业主持有海外账户，并从未向税务局上报。

尚无刑事指控

　　3月3日凌晨，美国联邦探员和地方执法人员突击搜查了位于南加州的橘县、洛杉矶县和圣贝纳迪诺县的37家月子中心，其中最主要的为三家：美国星星月子中心、优孕美国度假会所（You Win）和美国快乐宝宝月子中心（USA Happy Baby）。

　　美国移民海关执法局西部地区传播主管凯斯（Virginia Kice）3月17日对财新记者表示，案件仍在调查中，目前正在收集证人证词，尚未提出任何刑事指控。她拒绝透露涉案孕妇人数以及被指定为证人的人数。

　　代理两名美国快乐宝宝月子中心产妇的律师刘龙珠对财新记者表示，3月18日美国圣安娜联邦法院助理检察官威列特（Dennise D. Willett）向其透露已有80人被指定为证人，包括孕产妇及家属等。据刘龙珠此前了解，4名证人与优孕美国度假会所有关，24名与美国快乐宝宝月子中心有关，因此推断剩下52名与美国星星月子中心有关。

　　立峰专业律师事务所中心律师王崧峰对财新记者表示，以前都是小规模搜查，原因多为违反健康规定，如此大规模的搜查很少见。搜查发生后，他为被查到的孕妇、没有被查到的孕妇和没有被查到的月子中心提供了法律咨询。

　　有传闻称遭遇突检的原因是月子中心之间的恶性竞争，互相检举揭发。刘龙珠分析称，这样的说法并不完全可靠，因为月子中心通常在同一个地区，甚至同一个小区，举报竞争对手受检查时可能把自己也牵连进去。他认为，此次搜查不是因为检举揭发，“有国土安全局、税务局、消防局、联邦检察院等等，有关联的部门没有哪个不在里面的。”

　　位于华盛顿的移民研究中心（Center for Immigration Studies）法律政策分析师费瑞（Jon Feere）则对财新记者表示，生育旅游不断增长，引起了公众更多关注。因此，移民执法部门也开始密切关注该情况，他预测未来可能会有更多搜查。2012年，约1万名中国孕妇在美国产子，较2008年时的4200人翻了一番都不止。据估算，每年30万父母是外国人的孩子在美国出生，其中4万人的父母是持旅游签证合法停留在美国的“生育旅游者”。

　　代理孕产妇和月子中心的律师郑博仁对财新记者表示，月子中心并不是华人问题，各种族裔都有，比如犹太人等等，但华人做得太明显。“有些华人问，为什么没有处罚别人，只有华人，这不是歧视，是我们太明显了。”他进一步解释称，比如在网上大量宣传，教孕妇怎么藏肚子、怎么欺骗移民官，“欺骗联邦官员是重罪。”

生育旅游合法化

　　按照美国移民海关执法局（ICE）的声明，此次突袭的重点是月子中心的负责人，其涉嫌签证和报税欺诈、洗钱等犯罪行为。探员克阿诺德称，赴美产子本身并不违法，打击主要针对在申请签证期间隐瞒怀孕事实的人。

　　费瑞认为，尚不清楚美国政府将如何处理这些生育旅游者。他称，美国政府应该拒绝欺诈者再次入境，这样将阻止他们回到美国退休。此外，美国政府可能会继续在其他州搜查月子中心，也有从其他国家来的生育旅游者，如土耳其和尼日利亚。“我猜其他潜在的生育旅游者正在犹豫，但这取决于美国政府如何处置目前的生育旅游者。如果他们被起诉欺诈，那这可能会阻止人们以后来这里。”

　　根据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一款规定：任何在合众国出生或归化并受其管辖者，均为合众国及所居住州公民。鉴于上述认定，越来越多的中国妈妈赴美生子，将生一个“美国宝宝”作为家庭重要决定。

　　来自民间行业组织“母婴管理学会”的数据显示：2013年中国赴美生子人数达2万人，2014年达到3万人，2015年估计会达到5万-6万人，其中以北上广及沿海发达城市为主，像中部城市河南郑州，湖北武汉，西部陕西西安等二三线城市所占比重较轻。

　　刘龙珠建议未来赴美生子的中国孕妇签证要真实，如实回答赴美原因，不要通过月子中心申请，“特别是现阶段，月子中心都上了黑名单，通过月子中心必死无疑”。此外，第一次面试时不需特意穿宽松的衣服，多带点钱，申报现金，表明不会占美国纳税人便宜。

　　但费瑞则认为生育旅游者不可能在不涉及签证欺诈的情况下赴美生子，因为作为游客赴美但隐瞒其真实目的，即为其家庭添加美国公民，属于欺诈。“美国通常不会允许仅以生子为目的入境。这也就是为何此次搜查中可能所有生育旅游者都持旅游签证，并声称以旅游为目的，而事实上是为了生孩子。这被视作欺诈。”洛杉矶一月子中心老板余某对财新记者表示，他所接待的客户中，只有不到10%是“诚实签证”。

　　“如果你隐瞒生孩子的目的，美国会担心孕妇滞留负担，占用社会医疗福利。”余某表示，“诚实签证”并不难办，但需要孕妇提前联系好医院和医生，并支付一定比例的费用定金，以表明自己有医疗能力。

　　美国移民海关执法局官员说，调查人员正在搜查“月子中心”及相关公司可能涉及的犯罪行为，如签证欺诈、欺诈福利罪、洗钱罪等。

　　所谓签证欺诈，是指月子中心为孕妇提供伪造文件，教唆孕妇遮掩怀孕事实，向签证官撒谎说赴美是为了旅游。如果罪名成立，最高可判五年监禁及10万到25万美元的罚款。

　　福利欺诈，也与月子中心有关。许多孕妇已支付医疗费和月子中心费用，但月子中心为孕妇伪造经济状况，向政府申请低收入家庭医疗补贴，以骗取医院为她们免费接生。如果罪名成立，最高可被罚五年的牢刑及10万美元的罚款。

　　洗钱罪则是指，月子中心明知孕妇是赴美生子的情况下，而通过电汇、支票等方式收受孕妇费用，这构成洗钱罪。如果罪名成立，可判处一年以上牢刑，罚款5万美元或洗钱额的2倍。

　　多位律师认为在避免上述问题后，正式注册公司的月子中心是可以合法运营的。郑博仁指出在加州的月子中心还应有得到加州医疗委员会（Medical Board of California）许可的助产师，该许可授权助产师照顾孕妇的正常怀孕和分娩，提供产前、分娩期及产后护理，包括为产妇提供计划生育服务及为新生儿提供护理。他认为第一个做合法化生意的月子中心将抢得先机。

　　在加州经营家庭式月子中心的Wendy对财新记者表示，月子中心应该整治，也希望加州政府出台规定，包括应如何报税、做到合法，“这样我们能做得坦然，我们也没有做什么违法的事情”。

　　她表示，中国孕妇有些是来生第二胎、甚至第三胎，国内不让生，还有一些是为了无痛分娩。她从去年5月开始在家中经营月子中心，有四个房间，孕妇都是熟人介绍来的。她称，她将房间出租给孕妇的收入都上报交了税，“来我这里的，我都先带她们去医院交钱，没有申请过福利”。她表示，最近搜查后人心惶惶，4月、5月还有一两个孕妇要来，后面就没有订单了，“我都考虑不做了，自己的房子，直接出租给别人也可以。”

　　财新记者3月13日打电话给恩宠月子中心，对方称“已经不做了”。恩宠月子中心成立于2003年，也位于加州罗兰岗孔雀园豪华公寓，其网站介绍为“美国规模最大、高性价比、经验丰富、口碑最好、外出最多的直营赴美产子服务机构”。

　　费瑞表示，随着美国政府开展打击活动，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看到通过立法来限制生育旅游。首先，美国国会可能试图会解决这一问题，其中一个讨论是“出生公民权”。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共和党参议员维特（David Vitter）3月11日提出修正案，推动废除“出生公民权”，以遏制“生育旅游”。其次，联邦政府可能会开始指控生育游客欺诈，因为他们通常在其签证申请中对旅游目的说谎。州和地方政府可能会使用分区问题（zoning issues）来限制月子中心。

“美国宝宝”利与弊

　　据2013年赴美生子的林女士介绍：“以前最大的理由，还是生二胎。”在2014年“单独二胎”政策放开以前，中国执行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从上世纪80年代起，各地在中央要求下陆续出台计生规定，对违规生育者给予经济和行政的严厉处罚，除个别省份农村实行两孩政策外，全国城乡普遍实行一胎化政策。

　　为生二胎，以及让二胎孩子获得合法身份，大量孕妇赴香港、美国等地生产。2012年4月，香港全面禁止“双非”(夫妻均非香港居民)孕妇赴港生产后，美国成为最佳选择。“生二胎占的比例在80%左右，很多孕妇及丈夫有行政身份，或者为了孩子落户考虑，才到美国生。”洛杉矶一家月子中心老板余某介绍说。

　　“单独二胎”政策放开后，赴美生子的产妇并未减少。“主要是想让孩子拿到美国公民的身份，享受美国的教育资源。”余某介绍，在中国应试教育压力太大，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情况下，越来越多经济条件宽裕的家庭希望让孩子成长的更轻松愉快。

　　孩子获得了美国身份，可以享受到美国教育的一些政策优惠，如13年免费义务教育，各类奖学金、学费优惠等。“但其实一般赴美生子的家庭经济条件都比较好，经济上的优惠不是主要考虑，还是孩子上美国名校申请起来更容易，语言、知识结构、能力素质上更具有优势比较重要。”余某表示，越来越多的家庭会选择让孩子从小学就在美国就读，以适应美国环境，甚至在不具备移民条件的情况下，不惜聘请保姆家教，或安排亲戚老人等前往美国陪读。

　　拿到美国身份的另外一大好处是为全家移民铺平了道路。据余某介绍，从孩子读书开始，父母就可以以监护人的身份申请移民，几乎零成本。“而出生在美国以外的人，如申请入籍美国公民，除政治庇护、专业人才及与美国公民结婚以外，其余的就必须花至少四至十年的时间及50万美元的费用。当然你想移民加、澳、港等，也是同样的门槛。”

　　“美国宝宝”年满21岁后，父母可以不受配额限制移民美国。“也就是获得绿卡，父母可以在退休后选择到加州养老，以及享受加州对老人的免费医疗白卡计划。”余某介绍，如果没有“美国宝宝”，移民美国成为一个遥远而昂贵的梦想。

　　除此之外，“美国宝宝”还可以享受美国全面医疗保障；申请美国公民才能享有的奖学金，1%低利率助学贷款，比起多数自费赴美就读的外国学生，可以节省几十上百万人民币；无条件留在高收入的美国工作，可以优先担任美国政府、公家单位及大型企业重要领导岗位，甚至拥有美国“总统梦”；享受全球180多个邦交国入境免签证和最优惠出入境便利；拥有美国社会安全卡、享有美国各种社会福利措施及医疗设备，年老时可领取养老金，包括人在海外，住低价高质量老人公寓；其他国家政局不稳或动荡时，即使航空封锁，美国公民也可以在美国政府的保护之下，享有优先搭机离开的权利⋯⋯

　　虽然上述“优惠”都存在或多或少的门槛和未知，“但所有妈妈们都相信，让孩子成为美国人，会改变孩子的人生和未来，甚至改变了一个家族的命运和未来。”余某表示。

趋紧的身份难题

　　绝大多数“美国宝宝”会在出生一个月后返回中国，他们大多获得了“双重国籍”。

　　余某介绍说，孩子出生后回中国，需要到美国的中国大使馆办理中国旅行证。根据中国驻国外领事馆官方网页的表述为：“父母双方或一方为中国公民，本人出生在外国，具有中国国籍，前往中国时应申办中国旅行证件。父母双方或一方为中国公民并定居在外国，本人出生时即具有外国国籍的，不具有中国国籍，前往中国时应申办中国签证。”

　　回到中国后，孩子可以在各地上户口，但如果需要出国，就需要每两年换一次中国旅行证。 “换中国旅行证不一定要去美国，可以到周边国家或地区，如韩国、日本、香港都可以办，广州去年开始可以办，有了中国旅行证，就可以自由出入境。”余某介绍说。

　　还有更简便的办法。“很多大城市可以到当地出入境管理处办理一次性通行证，这个通行证是发给华侨的，也就是说孩子双方父母一方为中国国籍，一方为外国国籍，孩子为外国国籍的情况，但孩子有外国国籍，有时候也给发，如果不给发，就只能办中国旅行证。”余某说。

　　“美国宝宝”还需要每五年换一次美国护照。“这个在美国驻中国大使馆就可以办，很方便。”余某介绍说。关键证件——中国旅行证，被视为“双重国籍”过渡期的保障。“一旦赴美生子的事引起争议，美国政府表态抵制，很有可能中国旅行证的办理就会趋严，办不下来，孩子就回不了国，或者必须放弃双重国籍二选一。”余某说。

　　即使已经拿到了中国旅行证，“美国宝宝”还必须在18岁时面对国籍二选一的难题。“中国旅行证到了孩子18岁就无效了，你必须选择是保留中国国籍还是美国国籍。”余某介绍说：“如果放弃中国身份，那么在中国生活会受到‘外国人’政策的约束，如果直接去美国，也要面临条件是否成熟的问题，如果放弃美国身份，那之前的折腾都白费了。”

　　在美国，参加大学录取考试，也就是“美国高考”，也必须拥有三年高中学籍。“所以如果孩子18岁时要选择美国国籍，到美国上学，必须初中毕业就到美国读书。”余某介绍说，如果考虑到孩子较小，独自到美国不放心或全家不具备移民条件等，很多家庭都会选择“车轮战”。“也就是家长轮流陪读，美国签证一般只能签半年，所以每半年换一个家长。”

　　“美国宝宝”一路坎坷，通过生一个“美国宝宝”完成全家移民的梦想也并非易事。据林女士介绍，虽然根据美国法律，孩子到了21岁，父母可申请绿卡。“但实际上，在目前排期较快的情况下也要等两三年，靠孩子移民，是很遥远的。而且美国前两年已经取消了兄弟姐妹移民的政策。”

　　美国查抄“月子中心”的举动，已经表明美国联邦政府对于“产子移民”问题的重视，在欺诈签证不可行的前提下，以产子为由的“诚实签证”也会面对越来越严苛的盘问和越来越大的拒签几率。可以明确预见的是，赴美产子之路将阻力重重，风险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