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可以说是人类为之争吵最多的动物。2016年3月3日是第三个“世界野生动植物日”，今年的主题是“野生动植物的未来在我们手中”，副主题为“大象的未来在我们手中”。大象保护在动植物保护界的地位，可见一斑。

　　2015年秋天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访美期间，与美国总统奥巴马达成49项共识和成果，其中一条得到国际组织的一致盛赞：双方认识到打击野生动植物非法贸易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承诺采取积极措施应对这一全球性挑战，“中美承诺在各自国家颁布禁令几乎完全停止象牙进口和出口，包括明显且及时限制象牙狩猎纪念物进口，采取明显且及时步骤停止各自国内象牙商业性贸易”。

　　10月15日，国家林业局发出公告，之后一年临时禁止进口在非洲狩猎后获得的纪念物象牙。

　　这是国家林业局在中美达成全面禁贸承诺之后的明确呼应举措，所谓“临时禁止”很有可能在一年后变成“终止”。国内象牙雕刻行业和学界已经清晰感觉到了禁贸来临的脚步声。国际野生物贸易研究组织（TRAFFIC）的报道称，拥有170万会员的中国知名文玩收藏类电商平台文玩天下发现，禁令发布后，国内用于投资增值的象牙交易量明显降低，文玩收藏爱好者对象牙的兴趣有所减少。

　　美国的象牙消费量也很大，但似乎全世界对此项中美承诺的关注点都集中在中国身上。

　　在外媒的报道中，中国一直被认为是非法象牙的最大消费国，中国对走私象牙的需求与非洲象盗猎泛滥之间几乎被画上了等号。2015年10月初，66岁的中国公民杨凤兰在坦桑尼亚因涉嫌从事非法走私象牙交易被捕，外媒称其为当地的“象牙女王”，更让人对这一结论深信不疑。

　　有趣的是，虽然中国做出了国际保护组织呼吁多年的承诺，但官方从未承认国际组织和外媒的这一结论。

　　国家林业局在给财新记者的回复中表示：中国对合法从事象牙加工经营活动采取的严格监管措施，和对非法经营、走私活动采取的执法打击力度，是其他国家难以企及的，能够有效切断非法盗猎、走私来源的象牙混入合法流通的途径，“因此，将大象盗猎活动上升的原因指向中国合法进口象牙的加工经营活动，不仅缺乏科学、客观、可信的依据，还将误导全球大象保护的方向”。

　　非洲象盗猎激增，“中国需求”到底应该承担多大责任？打击非法象牙交易，又为何要全面禁贸？禁止合法贸易后，象牙需求会不会转向黑市，进一步刺激盗猎？象牙禁贸之际，上述问题备受关注。

盗猎泛滥怪中国？

　　2015年1月，一场关于遏制非法象牙需求的国际研讨会在浙江杭州举行，指责中国的声音和中国声音正面交锋。

　　参与会议的野生动物保护人士高煜芳告诉财新记者：“很多人是第一次这么直接、全面地了解对方的观点。”讨论一度进入白热化，辩论十分激烈。

　　国家林业局下属期刊《中国林业》对研讨会的报道中，开头就提出设问：“国际舆论一度将中国推向责任国的风口浪尖。真相究竟是什么？”

　　出席研讨会的《中国收藏》杂志社社长陈念指出：“一些媒体将矛头指向中国，是外行人做新闻，是非专业媒体的不专业报道，炒作和误导成分大。市场上仿制品很多，大多是树脂做的，仅为展现工艺。中国象牙雕刻集中在合法象牙原料来源，非法的加工很少。非法的即使侥幸卖掉，也面临被下家举报的风险，根本形不成市场⋯⋯中国象牙收藏从未出现过趋之若鹜的情况。非法象牙在中国没有存在的土壤。”

　　有中国学者还提出疑问：每年被盗猎大象所产生的象牙约300吨-500吨哪去了？“按照国际舆论认为的，被盗猎的大象所得象牙最终流向中国市场，但事实上，中国海关执法这么严，他们根本无法过境。”

　　认为中国需求与非洲盗猎泛滥无必然联系的理由，主要包括这样几点：一、盗猎暴增了吗？可能存在过去监测机制不全没监测到，现在才监测到的情况；二、监测到死亡大象就等于死于盗猎吗？非洲象减少的真正原因，包括常年战乱导致士兵或当地居民猎杀大象充饥、保护不力导致栖息地减少影响大象种群繁殖、人象冲突等；三、泰国、菲律宾、日本都是走私象牙消费国；四、象牙制品在中国的消费需求被夸大；五、中国上报的执法数字大，是因为中国执法标准较其他国家更严。

　　总结来看，一个是计数问题，国际组织统计的盗猎大象数是否准确，有没有把死象全算成盗猎？还有一个是需求的问题，只有中国买吗？中国是否存在所谓对非法象牙的巨大需求？

　　中国官员强调，有关调查研究表明，中国非法象牙贸易的规模远远小于非洲象被盗猎所产生的象牙量。中国濒危物种进出口管理办公室副主任王维胜表示：“当前的研究表明，这些被盗猎的象牙，应该还在盗猎者、中转运输走私者手中囤积着，因为终端市场上并没有那么大的需求。”

　　国家海关总署的负责人在研讨会中表示，近5年-10年，中国确实存在一些非法象牙加工企业，“但没有任何数据证实被盗猎非洲象的象牙大部分流入中国市场。目前在中国境内，没发现大量的象牙储藏。”

　　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FAW）等几家对中国非法象牙需求批评较激烈的国际组织并未受邀参会。但即使受邀参会了，也没有任何一家国际组织能够说出300吨-500吨非法象牙去了哪里。黑市如果可以被摸清楚，就不能称其为黑市。

　　那么，国际组织和媒体从哪些角度得出“中国需求”导致非洲象盗猎激增的结论？首先还是要讨论“中国需求”问题。

“中国需求”有多大

　　国际环保组织观察中国的非法象牙需求，主要依据三个指标：暗访象牙黑市抽样价格和利润、相关参考系数（例如家庭消费支出、猛犸象牙的进口数和价格）、海关和森林公安局的查获数量。

　　黑市上的象牙价格越高，减去非洲本地象牙价格后的利润就越高，就意味着逐利的走私集团有更多动力优先满足该地区的需求。所有研究中国非法象牙需求的调查报告和论文，都重点关注了非法象牙的价格和利润。

　　然而，国内外各种媒体对此的报道甚至研究本身是非常混乱的，很多甚至不对原料价格与成品价格、黑市价格与合法市场价格、市场价格与涉案价格进行区分。

　　例如，《国家林业局关于发布破坏野生动物资源刑事案中涉及走私的象牙及其制品价值标准的通知》规定：一根未加工象牙的价值为25万元；对于无法确定是否属一根象牙切割或者雕刻成的象牙块或象牙制品，应根据其重量来核定，单价为41667元/公斤。很多媒体报道中都有中国黑市象牙价格“已经超过每公斤4万元”的说法，但是在所有严格的调查中，这个价格都不存在。

　　研究中国象牙贸易的公开资料中，在耶鲁大学攻读硕士时的高煜芳与教授Susan G. Clark发表在《Biological Conservation》的论文样本较大，对原始数据交代较为详实可证。高煜芳经过在中非两地的调查发现，2014年初，坦桑尼亚卖往中国的非法象牙原料是每公斤250美元-300美元，中国非法象牙的价格大概是非洲象牙价格的10倍。

　　业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一些媒体报道的上百倍利润应该是过分夸大了，“这几年从非洲出来之后是3000多元人民币一公斤，到了零售那里差不多15000元，非洲出来到北京市场，我们知道的差不多是翻5倍吧。”

　　非法象牙的价格和利润随市场行情、抽样地区、贸易阶段而不同，无论是5倍、10倍还是“上百倍”，实际行动表明，象牙走私犯认为这个利润值得铤而走险。

　　业内人士表示，利润是摊在各个环节的。利润最高的就是完成从非洲走私入境这一环的供应商。

　　北京市森林公安局2015年10月通报了“全国森林公安系统迄今涉案数额最大、价值最高的非法贩卖象牙制品案件”，简称“521专案”，抓获了一名“北京最大的非法象牙供货商小龙”。北京森林公安刑侦人员告诉财新记者，“小龙”是从入境环节的上家按照每公斤8000元购买的毛料，之后再以每公斤1.2万-1.3万元的价格卖给下一层。也就是说，这一环利润率在50%以上。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黑市象牙价格的走势。业内人士和北京森林公安刑侦人员都向财新记者确认，走私象牙价格飙升大致始于2008年-2009年。2013年末，象牙黑市价开始下降。业内人士称，“（黑市的原料价格）刚开始是每公斤三四千元，2011年就很高了，基本达到一个高峰，之后到2013年都比较平稳。”对于最贵时的价格，业内人士说法不一，大致在每公斤1.2万-1.8万元。由于缺乏公开透明的参照系，黑市成交价格具有很大随机性，业内人士只能说出大致价格范围。

　　对于价格飙升的原因，北京森林公安刑侦人员和国际野生物贸易研究组织（TRAFFIC）中国项目主任周非的理解是，2008年后“大家手里的闲钱多了”。业内人士则补充说，2008年-2009年后手串的流行也影响极大。“现在象牙手串、佛牌、挂坠都成了大众消费品了。”在高煜芳的研究中，将象牙艺术品拍卖市场称为“黑市”“白市”之外的“灰市”。他发现，2009年后象牙制品在艺术品拍卖市场的火爆，也是诱导需求的重要推动力。

　　至于为何2013年价格会开始下降，中国工艺美术集团（下称中工美集团）一位王姓经理告诉财新记者：2012年底“八项规定”出台，合法的象牙制品不好卖了。森林公安的刑侦人员也认为，价格下降是经济下行和反腐两大原因造成的。北京十里河的文玩销售人员干脆告诉财新记者：“甭说经济形势和抓贪官影响我们，连股市跌了都有影响！”

　　耐人寻味的是，CITES的“非法猎杀大象监测项目”（Monitoring the Illegal Killing of Elephant，下称MIKE）和TRAFFIC的监测数据显示，非洲象盗猎率也在2008年-2009年激增，2014年下降。与中国象牙黑市的价格变化趋势一致。《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秘书处秘书长约翰•E•斯坎伦在接受财新记者专访时也明确表示：“中国的消费水平指数与大象非法猎杀水平趋势一致。这种相关关系在其他传统的象牙消费国家（例如日本、泰国或者中转国马来西亚、菲律宾等）并不存在。”

　　高煜芳在论文中对中国象牙制品在拍卖市场的价格进行了量化研究，发现其价格趋势也与非洲象盗猎率变化趋势呈正相关。2011年底，国家林业局联合中国拍卖协会发布“禁拍令”，要求不论新老牙雕拍卖品，均需经国家林业局、文物局等官方机构认证为“文物”方能上拍。据媒体统计，之后拍卖市场上象牙制品减少九成。拍卖市场这一量化观察指标也就不复存在。

走私象牙从何而来

　　高煜芳也承认，即使有人用一些所谓指标来说明市场的趋势，也会被另外的人责难证据的可靠性。他认为，之所以出现国际研讨会中的各执一词、互不相认，是因为现有研究存在五大问题，包括缺少合格的调查人员，中国象牙市场调查报告基本出自固定的两三个人之手；数据的地区覆盖范围有限；缺少长期的监测，多为随机性调查；研究方法较有局限，多为走访计数、暗访等；学界对研究报告缺乏细查。

　　一方面，国际组织的调查报告不为中国政府部门和一些国内学者采信；另一方面，即使通过黑市价格、拍卖市场等指标，证明中国非法象牙需求变化与非洲象盗猎率变化趋势一致，一些中国学者认为也并不能简单说“中国需求”刺激了盗猎，因为“中国需求”可以被仿制品、猛犸象牙等替代品所满足。公开数据显示，中国的猛犸象牙进口量、价格确实都在2009年后大幅上升。猛犸象牙属于化石，猛犸象早已灭绝，其尸体包括象牙大量埋藏在俄罗斯西伯利亚等地区，通常并不禁止贸易。

　　但周非等国际组织观察者认为，仿制品和猛犸象牙为非洲象“挡枪”的比例不大。财新记者咨询了北京森林公安刑侦人员，对方表示，至少北京市场查获的象牙中，多数都是真的。“我们会送给专门部门进行检测，最终通报的案值都说是真象牙。查获品中，猛犸象牙是有的，但还是以非洲象牙为主。”

　　目前来看，执法机关案情通报中的数据被认为可信度最高。中国官方查获的走私象牙有多少？从哪里来？财新记者咨询了国家林业局、中国濒危物种进出口管理办公室（下称濒管办）及国家林业局森林公安局，三部门宣传人员都表示并没有这方面的统计数据库。森林公安表示，“查获后都在新闻通报了，没有内部数据。”

　　关于中国非法象牙查获数量，目前具有较高采信度的是CITES公约秘书处所公布的数据。

　　CITES是世界上惟一用于规范和监控濒危动物国际贸易的公约。每年成员国都会向CITES秘书处上报本年度查没的非法象牙数据，例如中国上报的数据来自国家林业局、海关、森林公安等部门。这个数据库称为大象贸易信息系统（Elephant Trade Information System，简称ETIS）。ETIS数据库在各国数据的基础上选取500公斤以上的罚没进行统计和分析，得到了上面两张图，箭头越粗表明罚没的数量越大——2009年至2013年，中国和东南亚都是主要的象牙走私目的地。

　　CITES秘书处秘书长斯坎伦在接受财新记者专访时称，评价中国的非法象牙市场规模比评价其他国家要容易，不难得出中国是非法象牙主要目的地。“中国是因国内市场表现出对象牙的兴趣而参与2008年一次性贸易的两个国家之一，另一国是日本。近年中国报告的非法象牙罚没数据显示，成吨的象牙从日本非法出口到中国，这表明日本的象牙需求在下降，而中国市场开价更高。”

　　在CITES数据的基础上，国际上公认的比较客观谨慎的说法是，中国是非法象牙的主要（primary）消费目的地。

　　从上图和执法机关的通报来看，香港-内地和越南边境是走私者经常选择的入境路线。周非告诉财新记者，2015年上下半年的两次调查表明，广西东兴的象牙走私和非法市场较为严重。这一点与北京文玩圈业内人士的观感一致，“早些年很多料都是香港和日本来的，现在东南亚的料越来越多。”

　　日本在1999年、2008年分别在CITES框架下从非洲进口90多吨象牙，国内象牙存量较大。近年来日本市场需求减少而中国市场需求上升，商家陆续将象牙存货销往中国市场。北京市森林公安局“521专案”抓获的中间商“小龙”从2009年开始走私贩卖象牙，被抓获时的交易路线，就是从日本走私至香港，再从深圳、威海进入内地。“小龙”的仓库里也发现了大量包着日本报纸的象牙牙段。

　　中国各地海关查获的走私象牙案例显示，走私象牙的入境方式大致有三种：旅客携带、集装箱、邮寄。中国濒管办常务副主任孟宪林在国际研讨会上透露，中国海关查获的象牙走私案中80%-90%是游客带的“纪念品”。

　　但从走私象牙量看，旅客携带与集装箱走私完全不在一个量级。2013年11月厦门海关通报的特大象牙走私案查获象牙11吨多，涉案的两个犯罪团伙都是集装箱级别的走私量。这些象牙有的夹藏于木材中，有的隐身铜矿砂，有的与腰果同仓。

　　仅次于集装箱走私的，是中越边境“蚂蚁搬家”式的货车走私。2011年4月，广西凭祥市公安边防大队在一辆装满红木家具的大货车中，搜出707根成年大象的象牙。按照一头成年象单只象牙重5公斤计算，这一车夹藏的象牙就有3.5吨。

非法需求大，为何禁合法

　　从逻辑上讲，中国是非法象牙的主要目的地，因而中国政府有责任打击非法象牙贸易。但此次宣布禁贸，意味着中国的合法象牙贸易也将走向终结。为什么要这样做？

　　IFAW亚洲区总代表葛芮曾表示，混乱的市场为非法象牙的加工销售提供了很多方便，“合法贸易成为非法的掩护”。

　　中国合法象牙市场包括象牙制品加工场所和经销场所。2004年时合法加工场所9家，经销场所31家；2013年这两个数字是37家和145家，达到最高值；2015年是34家和130家。

　　合法象牙贸易监管由多个机构负责。从职权划分来说，海关负责把守国门，是第一道防线；查获已进入国内市场的走私象牙、监管合法认证的象牙市场的职责，理论上由林业部门、森林公安、工商等多个部门共同负责。

　　在管理部门中，濒管办作为CITES在中国的履约机构，主要负责协调和督促有关部门履约，不具备执法职能。国家林业局的监管属性更为突出，其较为核心的文件是《国家林业局关于进一步加强象牙及其制品规范管理的通知（林护发[2008]258号）》（下称258号文件）。

　　林业局的管理制度设计包括：象牙雕刻加工贸易施行定点加工、定点销售，加工和销售企业名单由国家林业局会同国家工商总局以公告的形式向社会发布；象牙原料的加工、销售以及象牙制品的每个环节，由主管部门以行政许可的形式批准；对象牙原料及其制品采取注册登记、数据库动态监控的办法；象牙制品在国内流转，必须配有加载“中国野生动物经营利用管理专用标识”的《象牙制品收藏证》。

　　作为“非法猎杀大象监测项目”（MIKE）的国际技术专家组成员，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张立认为，中国作为世界上惟一建立了收藏证制度的国家，必须承认中国的监管是很严格的，“收藏证制度在理想上是很好的，问题出在执法上”。周非也认为，从实际情况看，收藏证制度有形同虚设之嫌。

　　258号文件要求，为确保对象牙制品的严格监管，所有象牙制品须加载“中国野生动物经营利用管理专用标识”方可出售、陈列、展览或申办允许出口证明书，并按照象牙制品分类标准使用专用标识，做到“一物（制品）一标（标识）、物标同行”。财新记者在北京象牙雕刻厂看到，50克以上的象牙制品都配有带照片、编号的收藏证，收藏证上加载了上述专用标识，50克以下的小件配有不带照片的简版收藏证。

　　但这套“君子约定”对于不守规矩的经营者毫无约束力。如果一家合法加工或销售企业想要用走私象牙多赚外快，有照片的50克以上制品收藏证可以照着照片复制多份，对于50克以下的简版收藏证，一证多卖就更轻松了。

　　IFAW在抽样调查后提出，在被调查的中国合法象牙企业中，59.6%的企业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违法违规操作。北京象牙雕刻厂人士告诉财新记者，非法象牙对合法企业的吸引力在于价格便宜、不用办手续、品质好。“CITES公约拍卖的是自然死亡的象牙，大象在野外死亡后很可能过很久才发现，象牙干裂很正常，不可能像盗猎的象牙那么润。”中工美集团的人士也告诉财新记者，合法象牙的保存、管理、税费等成本确实很高。

　　2013年11月厦门海关通报的案件中，以陈步钟为首的犯罪团伙被厦门海关查扣走私象牙及制品7.68吨。陈步钟所经营的福建省莆祥艺品有限公司，当时是林业局名单中的合法企业，还是象牙雕刻专业委员会的委员单位。2015年4月，国家林业局取消北京三家单位从事象牙加工的资格，原因是存在涉嫌违法、擅自改变加工地点等问题。

　　对于林业局许可名单之外的不法商家来说，纠结收藏证的必要为零。当财新记者问微信上的象牙卖家有没有收藏证时，对方甚至不知其为何物，了解后回答：“那个没什么用，要鉴定证书可以去珠宝鉴定中心开。”

谁诱导了“中国需求”

　　如果“中国需求”真实存在，并且很大一部分供给来自庞大的黑市，那么禁贸后，需求会不会全部转向黑市？会不会进一步刺激盗猎？

　　斯坎伦倾向于认为，中美禁贸不会刺激盗猎。根据最近价格和需求下降的趋势，他预测盗猎会有所下降。

　　上述问题涉及中国象牙市场的另一个未解之谜：中国人为什么买象牙？很多外媒将需求简单归因为“象牙被新兴中产阶层当做身份的象征”。事实上，中国人买象牙的动因非常复杂。

　　高煜芳将中国人买象牙的驱动力分为文化价值、审美价值、宗教价值、经济价值、医疗价值、社会价值。“医疗价值是少数人的追求，一些人将象牙碎屑用在某些中药里，认为可以清热解毒，还有人觉得戴象牙手镯可以把身体的毒素吸出来。”

　　中国象牙雕刻历史悠久，世代牙雕艺人发展出了精湛灵巧的技术。1949年以后，牙雕多次被国家领导人当做国礼赠送。这些信息都提高了象牙在民间的识别度。2006年5月，象牙雕刻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后，象牙雕刻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的各类节目中频繁出现，其文化价值和审美价值得到更多宣传。

　　“我在调查中发现，至少在2011年底拍卖被禁前，中国市场最为推崇的是象牙制品保价增值的经济属性。”高煜芳说。

　　“中国人买牙雕制品是受多种原因驱使，有的是自用，有的为了送礼，有的把象牙或象牙雕刻作为一种投资方式。”斯坎伦在接受财新记者专访时认为，很多人相信，中国对象牙的需求是被2005年左右开始的艺术品投资热潮炒起来的。

　　“最近的一项研究表明，非法象牙贸易背后的主要推动力是犯罪性投机性投资，而非普通消费或低端购买者。”他表示，联合国毒品与犯罪问题办公室的分析也同意这个结论。

　　2006年后，中国的拍卖行确实多次上演明代象牙雕刻古董“天价”成交，助长了象牙市场的行情。据《文物天地》杂志报道，拍卖市场的火爆“引起了汹涌而至的艺术品基金的关注，中信信托还发行了侧重犀角、象牙雕刻的‘中信文道•梵云雅玩投资基金集合资金信托计划’”。

　　2008年，中国以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向CITES申请进口非洲国家的合法象牙库存，并成功获得62吨象牙原料。很多艺术品收藏和投资的网络文章中，将此列为象牙必将保价增值的依据。媒体中对象牙雕刻收藏价值、投资价值的报道大量增加，对象牙投资的回报率进行了富有诱惑性的估算。

　　例如《羊城晚报》2012年5月登载一篇题为《广州牙雕价格年均增长30%》的文章称，广州工艺美术行业协会会长表示，1990年以前，一公斤的象牙不超过1000元，现在黑市一公斤都炒到了两三万元，“去年我们还专门做过统计，牙雕价格的年增长率，每年都超过了30%。物以稀为贵，牙雕作品的升值空间巨大，未来肯定还要涨”。

　　高煜芳在他的论文中归纳提出：“官方承认牙雕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地位，提高了象牙的文化和审美价值；艺术品投资的兴起增加了它的经济价值。加上其他因素，例如中国经济的增长，这一切都催生了大量的潜在买家。”

　　对于象牙投资者来说，大象越濒危，资产越值钱。2011年，CITES监测的非洲象盗猎率达到了峰值。根据《雅昌牙雕拍卖市场分析报告》，该年中国的牙雕拍卖成交额达到6.45亿元，是1994年的3662倍。汹涌的“中国需求”背后，政府、媒体、牙雕行业、艺术品投资和拍卖行业，都曾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

　　事实上，业内人士认为，现代象牙制品中，只有原料好、雕工好甚至是大师的精品才有可能升值，佛珠、佛牌、手串等小件在非法象牙市场占多数的象牙制品都是由机器规模化生产，雕工粗糙雷同，几乎不具备升值可能。

撤离象牙市场

　　随着中美承诺“采取明显且及时步骤停止各自国内象牙商业性贸易”，几位接近国家林业局的研究人员告诉财新记者，国家林业局正在做行业评估，制定象牙雕刻行业的退出方案。

　　2016年3月11日，由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TRAFFIC和英国驻华大使馆在西双版纳举行的研讨会上，濒管办执法处张陕宁处长表示：“没有时间表不意味着没有进展，相信本届政府一定会在任期内落实领导人做出的承诺。”外界猜测，这意味着象牙禁贸政策的出台可能最晚在2017年。

　　在非法象牙市场，一些人也在准备撤退。

　　非法象牙卖家以网店和实体店的方式生存，网店安全性更高。根据国家林业局的规定，合法象牙销售企业必须定点销售，因此无论是否持有林业局颁发的证件，在互联网售卖象牙目前都是违法行为。但现实中，在非法象牙卖家的朋友圈，小视频展示着成箱的牙段、手镯、佛牌等五花八门的商品，点赞满百赠送、定点秒杀、“双十一”大促等电商营销手段悉数被灵活运用。有卖家告诉财新记者，交易是先转账后发货，全部发速度、准确性和安全性最好的顺丰快递。

　　但非法卖家的日子也不好过，除了要提防可能的执法者、举报者，更要防范黑市中的“黑吃黑”。在贴吧和文玩论坛，可以看到许多付款后卖家消失的经验教训分享帖，发布者通常会贴出卖家信息提醒其他人不要上当，甚至有网友倡议编辑“骗子大集合精华版”。北京森林公安刑侦人员告诉财新记者，黑市卖家之间通常不付全款，下一单付上一单的尾款，防止跑路。

　　收钱不发货，是购买者和象牙贩子都需要面对的风险。但由于信息不对称，消费者面对的陷阱要多得多。无论涨跌，在卖家嘴里，每天都是“入手的好时机”。涨了告诉你“要火”，跌了告诉你“抄底”。业内人士称，大量卖家宣传的“血料”“果冻料”都是药水泡出来。至于到底什么是“血料”，业内人士、卖家、执法者、研究人员答案各异，“就是个提价噱头”。

　　在百度的文玩类贴吧，不难看到有人咨询如何将手中的象牙雕刻出手。由于拍卖市场的消失，无论投资合法还是非法象牙，都面临套现难度增加的问题，一切只能私下进行。一些艺术品投资公司、交流公司应运而生。公司广告中都会注明“多年文玩运作经验”“大型象牙雕刻专场私下洽谈会”。几位商家和文玩界知情人士都表示，由于近期执法部门对象牙非法贸易打击越来越严厉，最近很多商家想把象牙脱手，相互压价严重，“当年三四千的镯子，现在也一两千就卖了”。

　　有人撤退也有人加入。业内人士称，也有之前卖高价位文玩、周转资金不够又开始卖象牙的。“也有的大城市卖不动就去小城市卖，大城市森林公安还管，小城市被抓的少。”

　　有趣的是，一些非法象牙卖家是在被抓之后，才知道中国对走私、贩卖象牙惩罚如此之严厉。

　　北京电视台科教频道的《法治进行时》栏目中，一个非法贩卖象牙团伙因贩卖300公斤象牙被判五年至十三年六个月不等的有期徒刑。法官问被告人对判决是否有意见，一名被告人立即答道：“有！判的是不是有点重啊？我们国家的法律不是以教育为主吗？”

　　《刑法》规定，非法收购、运输、出售国家重点保护的珍贵、濒危野生动物及其制品，情节特别严重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情节特别严重”的标准是20万元，而根据国家林业局的认定标准，一根未加工象牙的价值为25万元——走私一根象牙，就能达到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执法者压力不减

　　对于禁贸给执法带来的影响，张立认为，“禁贸可以把非法贸易可能流入合法市场的漏洞堵死，使得执法人员不用再去为鉴别合法象牙还是非法象牙花功夫。”周非表示，短期看，执法能力上不会增加，但是执法挑战轻了，执法更容易了。

　　但森林公安最大的问题恰恰还是执法能力——警力不足。

　　《法制日报》曾援引杭州海关缉私人员的消息称，在北京潘家园、十里河等古玩市场，部分游商甚至由全国各地汇集，形成固定时间、地点的大型地下收购市场，交易后销往全国各地。而北京森林公安局的宣传人员告诉财新记者，管辖这两个有辐射全国能力市场的朝阳区森林公安处只有五个人。

　　北京森林公安一位刑侦人员坦言，一般来说，只有群众举报和大型执法行动时，森林公安才会到市场检查。“北京公安在编的有5万人，我们森林公安才370多人，还要肩负森林防火职责，还要管辖19类森林刑事案件和森林治安案件，很难经常查古玩市场。而且森林公安本身并不是市场管理部门。”

　　对网络非法象牙贸易的打击就更难——即使在有群众举报的情况下。仅仅在网上发布象牙售卖信息并不够，森林公安必须掌握出售、收购、运输象牙等犯罪行为的证据才能执法，而网络卖家大多人货分离。“有时候我们接到举报去查，只有几件象牙制品，人家说是朋友送的，朋友去国外了。这你怎么查？”

　　周非告诉财新记者，应对网络上非法象牙贸易，主要是国家林业局下属的濒管办、森林公安和国务院新闻办在共同协作。

　　TRAFFIC报告显示，2012年6月23日，国家林业局、森林公安局、濒管办和TRAFFIC合作组织了一个研讨会，邀请阿里巴巴、淘宝、腾讯等15家电商网站的负责人出席，并联合签署了野生动植物贸易零容忍倡议书。自2012年7月起，非法野生物广告的监测指标数就急剧下降了四分之三。

　　尽管TRAFFIC在不断更新扩充象牙的网络搜索代名词词库并上报给执法部门，但有一个代名词始终让人无可奈何——猛犸。象牙禁贸主要针对的是现代象牙，猛犸象牙化石不在此列。斯坎伦认为，猛犸象牙贸易也应该受到监管，以保证其不会变成非洲象牙的“洗白”渠道。

　　财新记者检验证明，“猛犸”词条在淘宝确实未被屏蔽。在王府井工美大厦、潘家园天雅古玩城等监管严格的古玩销售点，猛犸象牙也都安然地在柜台销售。业内普遍认为，很多所谓的猛犸象牙，实际上只是应付执法人员的幌子，真正交易的依然是走私的非洲象牙。

　　禁贸后，象牙黑市会不会逆风走高、执法压力会不会更大，是学界和业界都担忧的问题。目前看来，森林公安的警力不足、网络非法象牙贸易应对机制尚在建设、猛犸象牙的法律边界模糊不清，都使得禁贸后的执法效果存在很大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