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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河土地怪象

2017年01月20日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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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规模低价收地-运作指标-高价售地,三强集团以此模式鲸吞京畿香河的巨额土地红利,以租代征、违规开发亦相伴相生
news 2014年10月23日,河北香河开发商私自更改小区规划设计引发业主抗议,纷纷自发集中在售楼处门前维权讨说法。
《财新周刊》 文|财新记者 于宁 赵复多 黄荣 侯雯 汪苏 实习记者 周宇诗 李雪

  上个世纪90年代末,河北省香河县依靠家具产业迅速崛起,成为环首都经济圈的一颗明珠。近年来,随着环京楼市热潮持续高涨,在“大七环”的概念之下,位于北京市和天津市之间、京哈高速沿线黄金地带的香河,又成为了国内各路房企逐鹿之地。

  土地越来越值钱,建设用地指标的紧俏,令香河历届官员如鲠在喉。早在2010年底,香河违法占用农村土地进行房地产开发,以租代征、对失地农民补偿不足等问题遭到曝光。其后,包括时任香河县县长在内的九名当地官员遭到撤职、免职和记过等处分。

  然而,“土地风波”之后,问题并未缓解,政府隐身,“代理人”角色凸显。本地经营多年的香河三强实业集团(下称三强集团),通过以租代征等模式,帮助政府“盘活”了大量土地。大规模低价收地后,三强集团通过各种渠道运作土地指标,拿到指标后再高价转让或合作、自行开发。在替政府“排忧解难”的过程中,三强集团身兼四个角色——农村土地转性运营商(收地及落实指标)、一级开发商、二级开发商以及外地开发商在当地拿地开发的“合作者”。这个全产业链一条龙通吃的垄断布局,奠定了其在香河土地市场的特殊地位,独揽京畿土地增值的巨大蛋糕。

  如此也催生了“有香河特色”的地产怪象。近几年来,香河楼市火热、房价一路高歌猛进,在一地难求的同时,土地市场上却时常上演以近乎底价摘牌成交的场景。

  但财新记者调查发现,外地开发商在香河拿下土地的真实成交价,往往比摘牌价高出许多,时常在2倍左右,高额溢价被三强集团这样的一级开发商和“外地开发商合作伙伴”攫取,并未作为土地出让金纳入地方财政。据当地业内人士分析,三强集团在香河实际控制的土地达上万亩之多。企图绕过三强集团拿地、打破这一潜规则的外来房企,往往会陷入各种麻烦之中;而三强集团自己开发的地产项目,即使没有拿到预售证也得以“先上车后补票”。

  三强集团因何如此特殊?多起无证开发、违法违规项目又缘何能逃避监管?通过剖解三强样本,不难窥见环京土地市场财富暴增的真实生态及其背后的重重暗影。

万科员工遇袭事件

  2016年7月8日,河北省廊坊市香河县国土局公开出让20宗宅地,报名参与其中10宗地竞拍的万科企业股份有限公司(000002.SZ/02202.HK)旗下全资子公司北京万科企业有限公司(下称北京万科)投资部员工,在驱车前往香河县国土局的途中遇袭。网络流出的视频显示,现场数名手持器械的黑衣男子撞毁万科员工的车尾,并当街将万科员工殴打至流血。

  北京万科相关人士称,此前一天下午,负责对接招标的北京万科经理曾接到香河县国土局工作人员的电话,通知其比预定时间提前半小时进场,他们就觉得奇怪。万科方面的第一反应是要出事,估计可能是进不去门,但没想到中途就被打了。

  时隔五个多月后,2016年12月16日,该案在河北香河县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公诉机关指控,2016年7月8日上午8时30分许,被告人王贵源、涂忠义与何胜龙驾驶红色皮卡车在香河县淑阳镇镇政府门口,与被害人程永、秦振杰和梁萌所乘白色大众途观车追尾、碰撞,三名被告人下车后,利用镐把、白色塑料管等作案工具将被害人所乘车辆车窗击碎,并对被害人进行殴打,随后另一名被告人武玉磊也加入一起殴打被害人。经香河县公安局法医损伤检验鉴定室鉴定,三名被害人构成轻微伤。据此,公诉机关提请以寻衅滋事罪追究四名被告人的刑事责任。

  四名被告人对起诉指控的事实和罪名无异议,当庭认罪。王贵源称,案发当天早晨,他驾驶租用车辆与涂忠义、何胜龙二人前往大厂县吃早餐,在返回香河的途中,驶在前方的被害人车辆在其超车过程中进行“别车”。行至案发现场时,被害人的车骤停,导致追尾事故。自己因为“生气”,从车中拿出镐把,敲碎被害人车窗,对其进行殴打。

  被告涂忠义、何胜龙称案发时自己正在睡觉,未能目睹“别车”全过程。被告人武玉磊与被告人何胜龙相识,称自己在路边目睹何胜龙等人打人后,就过去对被害人“踩了几脚”。

  视频中还出现了一名白衣男子,也参与殴打万科员工,但至今未查清此人是谁,这四人表示都不认识他,检方未对此人提起公诉。

  万科方面律师则对检方指控的事实与罪名均表示质疑。他认为被告人并非无故随意殴打他人,而是有组织、有计划地进行暴力犯罪:案发时,四名被告人均着黑色上衣,持统一的棍棒类凶器,行凶时对被害人进行挨个辨认,并在案发后被一辆无牌照的黑色凯美瑞轿车接走。

  “本案犯罪时间为离土地招标时间不到两小时,犯罪地点离被害人目的地200米左右,这说明本案与本次土地招标有极密切关联。”被害人律师韩冬平认为,这显然超出了寻衅滋事罪的范围,应当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故意伤害罪、故意毁坏财物罪论处。

  在法庭上,律师更称,北京万科报名竞拍10个地块前,这十宗地的一级开发商三强集团即曾通过多种渠道“劝退”过万科。

幕后交易

  2010年底香河曾发生土地风波,当地多处涉嫌违法违规的用地被查处。万科与中国五矿集团联合开发的北京欢庆城•鹭湖也在该事件中被国土资源部点名,被要求立即停工、退房并拆除。此后,香河县政府回购了该项目,并给予现金和宅地补偿,补偿的200亩土地就是五矿万科城一期,目前已基本售罄,所以万科急需拿地。

  更大的背景是,随着北京这个战略要地市场规模日益见顶,各家地产公司不得不提前布局。2015年,北京土地供应量持续萎缩,地价节节攀升。据亚豪机构统计,2015年北京共计出让宅地50宗,创近三年新低。其中楼面价超过3万元/平方米的多达26宗,占比高达52%;楼面单价“地王”的丰台樊家村地块,其楼面价高达7.5万元/平方米。

  包括三河市、大厂回族自治县及香河县在内的“北三县”,由于地缘优势,由此成为全国性地产公司攻略的环京新战场。北三县行政上虽隶属于河北省廊坊市,地理上却处于京津之间。2016年5月底,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规划北京副中心工作,未来北京通州和北三县将实现“三统一”,即统一规划、统一政策和统一管控。

  距北京市中心约45公里的香河县,近几年来房价一路高歌猛进。2011年,香河毛坯房的房价约为6000元/平方米,精装修在1万元/平方米左右。2016年上半年房价开始飙升,目前新房成交价在2万元/平方米左右。

  此次北京万科在香河参与竞拍的地块中,有三宗地(编号为2015-90、2015-91、2015-92)紧邻之前的五矿万科城一期项目,合计占地面积169亩。

  对于万科而言,能在项目附近继续拿地开发是比较理想的。香河土地指标紧俏,2015年全年,香河的宅地供应量仅为1980亩,2016年7月是当年政府第一次公开出让土地,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这三块地的一级开发商是河北金圣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河北金圣)。2015年9月,河北金圣的上述三宗地块即曾挂牌,万科报名竞买。就在竞标前一天,香河县国土局收到香河法院送达的民事裁定书,以河北金圣与其他公司有经济纠纷、法院对三宗地块进行查封为由取消了竞拍。

  2016年春节后,河北金圣将股权及相应的土地权益转让给香河当地最大的地产企业三强集团。不过,工商资料显示,直到2016年11月7日,河北金圣的法人代表才变更为三强集团董事长王尚新。

  根据万科方面的说法,在2016年7月竞拍前,有三强集团的高管找到万科,要求万科不要参与,表示那三块地已经卖给华夏幸福了。

  万科方面称,三强集团威胁,如果不按照三强说的办,就把五矿万科城小区大门出来的道路给占了,称这些都是三强控制的土地。“他们通常所采用的方式就是挖水塘、造鱼池、盖猪圈,使得周边道路无法进出。”

  据万科方面了解,三强集团确与河北华夏幸福基业股份有限公司(600340.SH,下称华夏幸福)达成协议,三块地块的底价是214万元/亩,华夏幸福与三强集团约定的价格超过400万元/亩。

  数名熟悉香河土地市场的人士认为,这个价格“符合香河特色”——香河土地真实的成交价格多为底价的2倍,“但是买方会按照约定将溢价部分私下支付给三强集团”。这意味着,三强集团从这169亩的三宗地块可以多赚3亿多元。

  “但如果万科或其他开发商参与竞拍,有可能拍到每亩400万、500万元甚至更高,超出底价的部分作为土地出让金直接进入政府财政收入,意味着三强集团就拿不到这部分溢价,这里面的利益是巨大的。”一位香河消息人士称。

  他指出,由于没有竞标,香河土地的成交价并不能真实反映市场价格。

  财新记者统计,2015年和2016年,三强集团在香河摘牌的50多宗土地,大部分都以底价成交。而一旦出现竞标,成交价必然会高于底价,比如2014年5月,华夏幸福子公司香河孔雀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曾以370万元/亩拍下一宗65.6亩的宅地,大大高于115万元/亩的挂牌价——这是因为厦门一家地产公司参与了该地块的竞拍。

  正因为万科的竞标企图可能会扰乱“潜规则”,让3亿多元从三强集团的净利变成政府的土地拍卖收入,尽管万科方面没有直接指出是谁“有组织、有计划”对其参与香河土地竞拍人员进行暴力犯罪,但业界推测指的即是“坐地虎”三强集团。三强集团则回应称,对万科员工竞拍途中被打一事“并不知情”。

  2017年1月3日,香河县国土资源局发布成交公告,2016年7月延期出让的土地已经成交,上述三宗土地(编号为2015-90、2015-91、2015-92)被骏豪凯星(香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摘得,该公司是廊坊京御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全资子公司(下称京御地产),而京御地产正是华夏幸福的全资子公司,摘牌价为280万元/亩。

  这些土地出让背后的交易,香河县政府是否知情?如果知情,为何能够“默许”三强集团拿到这么高的溢价,放任政府的土地出让收入损失?一种解释是,政府的初衷是在缺少资金的情况下,鼓励企业参与一级开发,但后来三强集团控制了越来越多的土地,“积重难返”。

  财新记者向香河县国土局招拍挂中心、土地利用科征询是否知道三强集团从外地开放商手里拿走巨额“土地溢价”时,工作人员表示不知背后的交易,称企业摘牌后,他们只负责与企业签订土地出让合同,企业拿着合同去财政局的收费局缴费。财新记者致电香河县财政的收费局,工作人员表示并不了解土地交易的实际情况,负责土地出让金统计的国库科工作人员也表示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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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财新记者还致电了三强集团分管土地的经理张海军。张海军自1987年即在香河县国土资源局工作,曾任香河县国土局分管土地规划、耕地保护、地籍、测绘的副局长,但他亦以不清楚回复。

绕不过的三强

  万科与三强集团之前就打过交道。2010年底香河土地风波之后,万科与三强集团达成397亩地的出让协议,当时约定的价格是118万元/亩,即在80万元摘牌价的基础上每亩再给三强38万元“溢价”,那是位于香河县蒋辛屯镇的一块“毛地”。彼时香河尚允许“毛地”挂牌,万科摘牌后委托三强集团进行拆迁。但万科方面称,三强集团未能在约定期限内完成拆迁,万科曾追加过一笔拆迁费,后三强集团又再三要求提价,被万科拒绝。至今,该地块仍有六户村民尚未搬离,万科请求政府出面协调,但未能解决问题,至今不能进入开发阶段。

  所有想在香河拿地开发房地产的外地房企,基本都与三强“合作过”。“绕过三强集团,香河楼市针插不进。”一位与三强集团合作进入香河的房企财务总监说。

  在合作过程中,三强集团与外地开发商也屡生纠葛。如2011年进入香河的北京鸿坤集团就曾与三强集团对簿公堂。2014年1月26日,鸿坤集团在香河以约110万元/亩的价格拿下编号为2013-86、2013-131的宅地。两宗地面积分别为33亩和7.5亩,挂牌起始价为每亩105万元和106万元。据一位接近交易的人士称,这两块地的真实成交价格在200万元/亩左右,近1倍的差价按照“潜规则”支付给了三强集团。但交易完成后进入开发阶段,三强集团将鸿坤集团告上法庭,至今没有结案。

  绿地集团在香河试水后便迅速撤离。其在香河开发的我家公坊项目于2011年开始预售,项目售罄后绿地再未在香河继续拿地。

  甚至连河北本地的开发商华夏幸福、荣盛发展(002146.SZ)进入香河,也要与三强集团合作。2014年,荣盛发展与三强集团旗下的香河尚都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成立合资公司,荣盛发展占60%股份,三强集团占40%,2015年8月合资公司通过“招拍挂”拿下蒋辛屯镇35.16万平方米土地,拟建香河花语城项目。据悉,荣盛发展之所以与三强合作,也是因为上述土地已经被三强控制。

  荣盛发展一位不愿披露身份的高管对财新记者说:“我们在全国有100多个项目,但作为廊坊本地的开发商,我们在香河才3个项目,我们去竞标时也曾被国土部门婉拒和劝退过,说让我们下次再来。”

  三强集团不仅作为外地房地产商的“合作伙伴”,往往能够拿走与政府土地出让金等额的“溢价”,事实上,它作为香河最大的一级开发商,还可从政府获得土地成交后的分成返还。根据目前市场上土地指标和拆迁补偿的行情,三强集团每亩地的一级开发成本约120万元,但很多地块都是多年前做的一级开发,成本也就80万元左右。从一级开发成本到成交价之间每亩100多万元的差价中,三强集团最多可以拿到80%的分成,它做一级开发的利润本身就是巨大的。

  在很多城市,一级开发商从地方政府手里拿到的利润,是按成本加成法计算的。比如在北京,政府委托一级开发商对“毛地”进行一级开发,核定成本后给予8%左右的固定回报。在河北其他城市,也有一级开发商与政府分成的现象,但近几年管理趋严,分成的越来越稀少,三强集团则在香河还可以参与分成。

  除一级开发及与其他开发商合作,三强集团自己也从事房地产二级开发,主要集中在香河县城和“天下第一城”旁的安平镇,累计开发面积数百万平方米。三强集团的售楼员告诉财新记者,香河县城里95%的商品房都是三强集团开发的,已销售的就有几十个项目。

  2016年,香河房价飞涨,三强集团的存量房销量大增,收益颇丰。2016年3月15日-9月16日,三强集团曾七次调高12个在售项目的房价。财新记者获得的调价通知显示,3月份,三强集团在售项目定价在8500元-9500元/平方米,9月时已涨至19000元-20000元/平方米。以其违规建设出售的典型“蓝山花园”项目为例,短短的六个月,项目售价从9600元/平方米一路飙升至19000元/平方米。

  三强集团之所以如此强势,足以扼住各路“过江龙”开发商的喉咙,一是它从土地征收环节就深度介入,并几乎垄断了香河的土地一级开发市场;其二,三强集团在香河还垄断经营着水、燃气和供暖等市政公共事业,且经营承包期一般都在20年以上。

三强圈地术

  六年前香河“土地风波”中被查处的主要问题是以租代征,当时的操作主体是香河县政府。香河县政府从2008年以来,打着“城乡统筹”“建设新农村”等旗号,通过以租代征的方式,大规模圈占耕地。香河县政府以每亩每年1200元的租金从农民手中收地,再以每亩60余万元高价转卖给开发商。香河县常务副县长凌少奎曾向媒体承认,该县违规、违法占用土地4000多亩。

  以租代征是一种通过租用农民集体土地进行非农业开发,规避法定的农用地转变性质和土地征收审批的常见手段。通过以租代征,地方政府能在既定的土地规划外扩大建设用地规模,逃避履行耕地占补平衡的义务。

  2010年5月至7月,北京土地督察局集中接到近30起香河县村民来信来访,反映当地土地流转、违法用地等问题。与此同时,河北省政府于5月19日派出联合调查组,对香河县用地审批使用以及土地流转中存在的问题进行全面彻查。

  调查结果显示,香河县个别乡镇存在违规流转土地、违规改变土地利用目的、违规占地等问题,违反了农村土地流转和利用相关政策法规,扰乱了土地管理秩序,侵害了农民群众利益。2011年5月23日,河北省监察厅等相关部门对九名相关责任人员作出处理。

  但以租代征在香河并未被遏制,只不过操作主体由政府换成了三强集团。

  一般县市的土地整理和市政基础设施建设常由城市建设投资公司进行,此类城投公司多带有政府色彩,属于事业单位或国有独资公司性质。但在香河,三强集团旗下由王尚新、李海燕夫妇全资拥有的香河县城镇房地产综合开发有限公司(下称城镇地产),却成为了实质上的城投。

  三强集团董事长王尚新昔日的合作伙伴韩生告诉财新记者,城镇地产本于1998年由香河县政府出资成立,隶属香河县房管局,随后三强集团给城镇地产注资并持股40%,与政府共同完成香河的土地整理开发。最终三强集团收购了城镇地产的全部股份,将这个实际上的城投彻底私有。凭借这段渊源,三强集团在香河土地市场如鱼得水。

  2011年10月,财新《中国改革》曾详细报道三强集团以租代征、圈占农地的所谓“三强”模式:先以低价租用农村耕地,盖成厂房,再高价转租给企业,之后再由政府部门逐年申请耕地农转非指标,将流转变征用,农地由此变性为国有城市建设用地(详见财新《中国改革》2011年第10期文章“京畿香河圈地内幕”)。

  香河县淑阳镇西南街村多位失地村民告诉财新记者,三强集团开发的天琴湾即通过以租代征的方式占用了该村的耕地。2005年,村委会以每亩地每年1200元的价格,将农民手里的地收走,合同租期为22年。

  村民们提供的一份签署于2005年10月16日的《土地补偿协议》显示,乙方西南街村委会“根据县城总体规划和发展需要”,将甲方西南街村民的承包地租用,补偿期为22年,所有占地截止到2027年12月31日;待2028年期满后,按照当时的国家土地政策进行安排,土地收益统一由村委会组织全体村民表决决定分配方案。

  根据该协议,被村委会收走的耕地只是用于流转租赁,而非国家征用,土地所有权仍归农村集体所有。按照2002年颁布的《农村土地承包法》规定,土地承包经营权流转不得改变土地所有权的性质和土地的农业用途。

  然而,村民的耕地流转给西南街村委会后不久,便盖起了天琴湾的一部分。售楼资料显示,该项目由三强集团旗下的城镇地产开发,仅一期就占地160亩,建筑商品房面积约20万平方米。

  “天琴湾占我们村的地全是村民的口粮田,承包证还在我们手里,怎么就盖楼卖了?”一位刘姓女村民向财新记者表述他们的担忧:已经盖起商品房的土地,租期到后他们还如何继续承包?

  中国一直坚持实行严格的耕地保护制度和用途管制,核心是确保18亿亩耕地红线。国务院印发的第三版《全国土地利用总体规划纲要(2006-2020年)》提出,中国耕地保有量到2010年和2020年分别保持在18.18亿亩和18.05亿亩,确保15.60亿亩基本农田数量不减少,质量有提高。

  因此,想将耕地转变为可供房地产开发的城市建设用地,需要经过征地、获取住宅建设用地指标等政策上的层层关卡。村民们至今仍不知道,村委会是如何将地卖给三强集团,又是否履行了征地手续变更土地用途。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已经出售的天琴湾,其所在的西南村地块直到2015年仍有村民能获得国家的种粮补贴,这种补贴只有耕地才能获得。村民们据此发现,天琴湾所占耕地中仍有部分没有履行变更土地性质等手续,属于违规修建的商品房,但村民四处状告均未得到解决。

  实际上,三强集团先设法圈占农地,再后补各类手续的案例不胜枚举。经财新记者证实,仅在香河县城范围内,除西南街村外,三强集团还占用淑阳镇王止务村130余亩耕地,用于开发建设蓝山庭苑商品房项目。

  财新《中国改革》也曾报道,2010年初,香河县新华街道万福辛村的村民发现,该村400余亩耕地突然被三强集团占用,村里的新农村改造项目也由三强集团承担;同年2月,香河县蒋辛屯镇小马坊1048亩耕地,与小祁庄、大马坊村、六百户村、后场村、蒋辛屯村等多村的耕地数千亩,被农民举报以每亩每年1100元左右的低价,流转给了三强集团;2011年4月,香河县淑阳镇孙止务村村民发现,2000多亩耕地被低价流转给三强集团,因对价格不满而不肯签字的村民,其耕地遭强行破坏。

  香河县安平镇政府的一位官员曾透露,三强集团在香河与北京、天津交接的三角地,征占2500余亩耕地,并以农产品交易物流中心的名义招商开发,还在“北京金三角”对面占用大片农田,开发房产项目。

  除了以租代征,三强集团还通过收购股权的方式获取土地。淑阳镇东南街村民李成(化名)称,香河县经纬家居城原为广东商人黎经纬所有,但因所谓经营不善卖给了三强集团。财新记者查询发现,目前王尚新已成为经纬家居城的法定代表人。经东南街村民证实,经纬家居城本身即是通过以租代征占用淑阳镇多个村的耕地,总占地面积约780亩,目前实际开发的土地有600多亩左右,还剩168亩尚未开发,这片耕地已经闲置了十多年。

  财新记者获得的一份香河县新开街街道办出具的证明显示:“经核实,经纬家居城所占东南街村的168亩土地,目前处于出租状态,没有过户和改变土地性质的情况发生”。根据《土地管理法》第37条规定:承包经营耕地的单位或者个人连续二年弃耕抛荒的,原发包单位应当终止承包合同,收回发包的耕地。村民称,他们一直想复耕,却遭到三强集团的阻拦。

  此外,李成和多位东南街村民还向财新记者介绍,三强集团开发的秀水经典小区,同样用了该村24亩地,价格为39万元/亩,每位村民分得1.2万元。“整个过程都是村委会在操作,我们只是收到通知说地已经卖了。”村民称。

  曾与三强集团董事长王尚新密切合作的生意伙伴韩生也告诉财新记者,秀水经典小区占地约500亩,后三强集团补办手续,通过招拍挂拿地的价格每亩仅约100万元,而当时市场价约300万元/亩。

指标运作术

  根据香河国土局的数据,香河县2014年的商品房用地供地计划为1855亩,2015年为1360亩,2016年为1435亩,这一数量远远满足不了开发商的用地需求。三强集团在大规模圈地之后,为了解决将耕地变为住宅、商业等性质的建设用地这一难题,不得不四处腾挪用地指标。

  要想拿到土地指标,除了国土部门层层分解的土地指标,企业也可以向省里申报重大项目,在省发改委获批后也可在土地部门获得指标。所以,一些开发商就利用产业园、物联网等各种名义来包装自己的住宅项目。这部分指标数量由省政府批复,指定用于某某项目建设,但最后往往被腾挪到开发商的住宅项目上。

  除了直接从省里想办法,还能通过当地政府从其他市县买到指标,“企业不能从政府买指标,但企业可以联系好,企业出钱,政府出名义、出人去买”。

  其中的一种方式,就是通过增减挂钩政策进行指标交易。2007年,国务院出台关于“城镇建设用地的增加与农村建设用地的减少挂钩”政策,规定农村建设用地腾退后复垦为耕地,可以置换城镇建设用地指标。

  一位国家发改委城市和小城镇改革发展中心的专家告诉财新记者,增减挂指标的交易市场早已存在,“有的地方经济不好,指标用不完,有的地方不够用,就会去买”。不过,一位本地开发商告诉财新记者,自从北京周边限制开发、大力反腐以来,运作指标越来越难了。

  尽管如此,财新记者发现,三强集团还是能通过“活用”政策最大程度地获取土地指标,其中一招便是通过购买村集体所有的砖瓦窑来获得建设用地指标。

  2015年3月,河北省开展关停取缔实心黏土砖瓦窑专项行动,全省2780座实心黏土砖瓦窑全部关停取缔。根据该专项行动的政策,拆除复耕的实心黏土砖瓦窑用地可享受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试点政策。

  早在河北省开展关停取缔砖瓦窑专项行动之前,三强集团便已开始大量以低价购入砖窑厂等农村建设用地,利用增减挂钩政策将建设用地指标腾挪至自己已开发项目,或卖给其他房企牟利。

  此外,有的砖窑厂已经是国有工业用地,三强收购后将其出售。财新记者获得的一份香河县大爱城楼盘的内部资料显示,为获得土地指标,项目开发商曾以150万元/亩的价格从三强集团手中购入了香河县东梨园村砖厂178亩的国有工业用地,并与三强洽购800余亩砖瓦窑土地。

  凭借其在当地的势力和政府运作能力,三强集团获得砖厂土地的成本很低。在东梨园村西侧的钱旺乡大河各庄村,多位村民举报称,2013年前后,三强集团便以8万元/亩的价格收购了该村474亩的砖厂建设用地,总成本仅3800多万元。随后三强集团将砖厂拆除,经过运作,将所获指标转手套利。据接近交易的人士称,最终成交价格超过3亿元,三强集团转手溢价近10倍。

  大河各庄一位程姓村民告诉财新记者,作为村集体财产,买卖砖厂必须要经过村民集体表决,但多位村民在举报信中称,2013年元旦,三强集团联合当地村委会设了一场“鸿门宴”,强迫村民代表签字同意贱卖砖厂。

  “低价强收”砖厂和侵占耕地,导致大河各庄村民多次集体上访维权,多名村民曾遭不明身份者的恐吓。财新记者在大河各庄走访时发现,不少村民在家门口安装了摄像头监控。村民孙大娘指着有摄像头的农户家门对记者说,“这些都是出过事(被打)的。”

蓝山花园的秘密

  尽管已经穷尽各种手段,获取指标的程序依旧复杂。财新记者调查了解到,圈得大量土地的三强集团,多次未待土地变性就启动地产开发和销售,待指标运作到位,再落在已开发的项目上,随后走程序补办相关手续。目前,三强集团尚有多个已售出甚至交房的楼盘仍在补办手续。

  这种先违规占地开发再后补手续的方式,遭到众多当地村民和购房者举报。香河碧水蓝天二期蓝山花园(现更名为蓝山庭苑)即为其中典型。

  公开资料显示,蓝山花园项目位于香河县永清路以西,新华大街以北,规划N3路南侧的地块内,紧邻香河城市规划展览馆,占地面积115646平方米(约173亩),建筑面积425361平方米,容积率为2.98。

  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该项目圈占了当地王止务村约130亩耕地,未变更土地性质就开发出售,2016年9月售价一度飙升至1.9万元/平方米。

  在河北新闻网和河北省政府纠风办主办的阳光理政平台上,多位举报者质疑,承诺2015年交房的蓝山花园,为何到2016年仍未能交付。其中一名举报人称,他交完订金后发现该小区手续存在问题,在要求退款和不断追问之下,售楼人员也承认,该项目五证不全,还在补办手续。

  公开资料显示,蓝山花园在2014年10月就已开盘。2016年11月,财新记者在蓝山花园售楼处的销控表上看见,多套房源已被标识售出。销售人员表示,目前蓝山花园暂时封盘了,过一段还会开盘,但具体时间还不确定。当问及封盘原因时,该销售称,“没什么原因,老板说不卖就不卖了”。实际上,在早前的施工阶段,该项目也曾几次被叫停。背后的原因,就在于三强集团迟迟未能解决该地块的土地性质问题。

  财新记者发现,在香河县国土局2016年7月竞拍的20宗土地中,编号为2015-185的地块所在位置为“规划N3路南侧、永清路西侧”,正处在蓝山花园项目区域内。该地块面积为50842.09平方米,占到蓝山花园面积的近一半。

  显然,该地块此番挂牌出让,是为帮三强集团补办土地证。该宗地最终以17540万元成交,比挂牌价17394.91万元仅加价145万元,而拍得该地块的也正是蓝山花园的开发商——三强集团旗下的香河华宇房地产有限公司(下称华宇地产)。该公司成立于2012年11月,由城镇地产持股90%,王尚新、李海燕夫妇持股10%。

  此外,公告还显示该宗地的容积率为“大于1.3并且小于或等于3.1”,其上限明显超出香河一般的要求2.5,“量身定做”满足蓝山花园已经建成的高密度楼盘。

  根据香河官方的最新公示,蓝山花园在2016年11月28日刚获得第1685-1688号香房预售证,共包括2124套房源,建筑面积近20万平方米。这距离其开盘已过了两年。

  由于2016年7月的竞拍发生了万科员工遇袭事件,香河土地市场此后陷入了四个月冰冻期,直到11月24日,香河国土局才恢复公开挂牌。但财新记者发现,在新挂出的七宗住宅用地中,仍能发现三强集团为已售项目补证的踪迹,涉及其开发的天琴湾二期、锦绣家园等多个楼盘。12月23日的成交公告显示,这七块地全部被三强旗下的房地产公司摘得。这又是一个故技重施的故事。

  例如,在公告香国土资告字 [2016] 3号中,2015-176宗地位于绣水街北侧、五一路西侧,此位置正是三强集团旗下城镇地产开发的锦绣家园(又名岭郡ONE),面积为9584.1平方米。项目在2010年就已开售,但根据土地出让公告,城镇地产是在2015年11月获得了该项目所在位置的19亩土地(约12667平方米)。

  又如公告中的2015-184宗地,所在位置为“新开大街南侧、五一渠东侧”,正位于三强集团开发的天琴湾二期。该小区的一名业主曾在网上举报称,他于2012年底正式购买,至今四年也没拿到房本,“打电话到香河房管局去问,才知道天琴湾二期压根就没有预售证”。

  此外,位于新华大街北侧、康平路东侧的北京自在城(即潮白新村西区)由华宇地产在2012年开建。而财新记者查询土地出让公告发现,华宇地产在2013年8月才取得该区域的第一块地。

  财新记者致电香河县国土局,询问是否存在定向“招拍挂”,为三强补办土地证的问题,负责“招拍挂”之前土地管理的国土局储备科的工作人员表示并不清楚,对挂牌地段上已建好蓝山花园的问题“并不了解”。

  根据香河县住房保障和房产管理局的预售证公示,2013年9月北京自在城拿到第1333号香房预售证,包括2-4、7、8、11-13号楼的1213套房源,预售面积为117420.16平方米。而北京自在城在同月开盘销售了2-4、7、8、13、18、19号楼的1500套房,和预售证允许的范围并不一致。此后,北京自在城又在2013年开盘5、9、11、15-18号楼,共1028套房源,大大超出北京自在城所获得预售证的允许范围。

  而在安平镇的天悦小区,三强集团还曾因随意更改规划、加盖楼房,导致收房延期,招致业主的强烈抵制,最终被迫拆除违建。

  安平天悦小区原定规划为10栋楼,结果三强集团擅自违规,将小区中心的活动中心盖成11号住宅楼出售。据《京华时报》等媒体报道,2014年4月22日,香河县相关部门已对天悦小区项目下达停工和处罚通知,但开发商并未依法履行。之后在业主的再三抗议和相关部门的责令下,三强集团才自行拆除了11号楼违法建筑。

垄断公用事业

  走在香河县城内,稍微熟悉三强集团的人随意就能在街头指出它的各类生意。“地是三强集团的,水、气、热是三强集团的。”在一些民众口中,香河县被戏称为“三强县”。

  三强集团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进入公用事业的?

  公开资料显示,2000年,三强集团建起香河迎宾路供热站,并于一年后开建设香河县城集中供热二期工程,开始涉足公用事业。

  2002年,三强集团与县政府签订协议,将香河县自来水公司纳入麾下,王尚新担任法人代表。随后三强水厂建成,获权独家向城区供水,就此垄断了本地自来水供应。

  到了2006年,香河首家污水处理厂三强污水处理厂建成。该项目因王尚新主动提议“加强污水治理的建议”而起,被政府部门采纳后,再由政府责成三强集团负责筹建。

  三强集团曾在公开资料中声称,供水系统由其自行筹款1亿多元建设。但根据香河县历年《政府工作报告》,2003年至2006年,该县投入4亿多元建设和改善城区供热、供水、污水处理等基础设施。

  同在2006年,香河县三强热力有限公司成立,与归属政府的县热力公司各负责县内一半区域的供热。

  2011年,三强集团与廊坊市德晟石油管道工程有限公司合资成立香河新晟燃气有限责任公司,并在2012年建立三强燃气有限公司。自此,三强集团集水、热、气经营于一身。

  财新记者在2011年的调查中发现,三强集团实际掌控了一些本属政府部门的行政执法权力。香河县水务局等部门的工作人员曾对财新记者承认了这一事实:三强水厂有三个“执法队”,负责“供水监察”,“执法”人员配有执法服装,他们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求香河的工厂和居民必须使用三强集团供应的自来水。

  为何三强集团在垄断公用事业之时,能直接掌控部分执法权力,化身“二政府”?对此质疑,香河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干部曾于2011年向财新记者承认确实存在问题,表示未来会有所改变。但财新记者近期实地走访发现,五年过去了,上述现象仍然如旧。

三强集团家谱

  根据三强集团自己的公司介绍,其如今已成为下辖几十家公司,横跨养殖、供水、供暖、典当、信用担保、污水处理、燃油供应、物业管理、房地产开发、汽车零配件生产于一体的庞大企业集团。

  三强集团实际控制人王尚新,1968年生于香河县蒋辛屯镇北六百户村,最早从“开拖拉机往城里送砖”和搞养殖起家,1994年正式注册了第一家企业——尚新养殖场。早年的合作伙伴评价其“人看着实在憨厚,但脑瓜很快”。

  据知情人介绍,王尚新的父亲和时任蒋辛屯镇党委书记的父亲是战友,凭借这层关系,王尚新的事业逐步扩大,不仅以低价获得了当地砖厂,还在无建筑资质的情况下拿到香河县向阳院平房改造工程。

  1998年,上述蒋辛屯镇党委书记调任县委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同年,王尚新在县城注册香河县城镇房地产综合开发有限公司,并用该公司拿下当时香河县重点工程康宁园小区建设项目。也正是在这一年,王尚新与同镇的范德永、盛仲英合作创立公司,取名“三强”。

  2000年9月到2004年1月,县委常委“进步”为县委副书记。这段时间,三强集团获得大批地产项目,县建设局、水利局、老干部局和城区管理综合执法局等机关的城区地块均由三强集团买断,招商或者自行开发。而三强集团以租代征、转手牟利模式也发轫于此时。

  此后,随着土地生意逐渐风生水起,由三强向外辐射,王尚新同合伙人、家族亲友一起,构成了集团庞大的公司体系。据《河北工人报》2015年7月的报道,三强集团有固定员工2000人,总资产260亿元,净资产45亿元,累计上缴税款50多亿元。

  财新记者通过梳理工商资料发现:三强集团的多数公司形成了王尚新担任法人代表及执行董事、李海燕担任监事的夫妻模式。同时,公司中还吸纳了其家族中若干亲友,他们或参股,或直接做某家公司的老板。

  据财新记者统计,仅由王尚新担任法人代表的公司就多达30余个,由其妻子李海燕、女儿王婧暄分别担任法人代表的公司,总计也达30个以上。仅根据公开的股东资料,王尚新在这些公司中作为股东投资至少6.8亿元,加上妻女,投资总额超过9.8亿元。

  三强集团的子孙公司脉络则更为复杂。以城镇地产为例,有香河中商农产品交易中心有限公司等17个子公司,中商农产品交易中心有限公司之下又有中商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中商地产)等三个孙公司及三个曾孙公司,中商农产品交易中心有限公司和其子公司中商地产还共同持有中商新农村开发建设有限公司的股份。

  在核心业务房地产开发方面,除前述的城镇地产、中商地产、华宇地产外,三强集团还先后建立了香河县天悦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等16家房地产公司。通过这些公司,三强集团几乎垄断了整个香河县城区域的地产生意。据财新记者统计,仅根据香河县国土资源局国有土地使用权招拍挂出让成交公示,2009年至今,三强集团共获得土地138块,总面积达3731.6亩。如今,三强集团所开发的楼盘广泛分布于香河的街道,在不同开发商名称的背后,地产中介直截了当地介绍,“这些楼盘都是三强的”。

  同时,三强集团还沿着房地产开发的产业链上下游发展,陆续成立了香河尚郡不动产测绘有限公司、香河慧丰土地开发整理有限公司、香河海燕新型建材有限公司、香河县三强建筑工程有限公司、香河宝山园林绿化工程有限公司、香河县尚新物业服务有限公司等,将为地产生意服务的相关环节也纳入自己的业务范围。

  在火热的房地产行业之外,三强集团还涉足香河的支柱产业——家具。香河的家具城规模处于全国第二、北方最大。王尚新在2002年入股香河长信家具城有限公司,初涉家具商贸行业。此后,王尚新逐渐铺开家具生意。2011年,三强公司旗下香河中意家居广场开业,又陆续建起兆隆家具城、嘉亿龙家居博览中心等,还收购了广东商人的经纬家居城,并以此不断吞食家居城周边土地。

  三强集团还将许多大型产业项目落户香河,为其壮大声誉。如2010年3月动工的中国(香河)国际农产品交易物流中心,号称亚洲最大规模。该项目在2010年、2011年均被列为河北省重点项目,为王尚新赢得了“2011年度廊坊十大新闻人物”称号。2014年,为疏解首都城市功能,三强集团与淑阳镇政府、国水海洋投资(北京)有限公司签署三方协议,建设辰强汽车零部件销售公司中国京津冀汽车零部件物流交易中心,将北京汽配项目疏解至香河,被列为2015年河北省重点项目。

  2006年,王尚新夫妇还成立了河北三强信用担保有限公司。一位接近三强的人士称,三强曾让多名合作伙伴高息从该公司贷款。

  三强集团不满足于深耕香河,在北京、天津等地均成立有公司。2013年7月,王尚新夫妇成立承德三强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并在同年迅速建立了多个子公司,涉及地产、建筑、制造、科技、物流等众多领域。

  企业高歌猛进,王尚新也戴上大量社会头衔:河北省人大代表、廊坊市政协委员、香河县政协常委、廊坊市工商联副会长、香河县工商联副会长等。在河北人大会议上,他还曾提出提案——《如何让民营资本更快更好的投入到公用事业领域》。

  三强集团与当地政府关系也日渐如胶似漆,在民间有“官员养老俱乐部”之称。据财新记者了解,香河县诸多党政部门领导在卸任后进入三强集团任职。香河县建设局、城乡规划局、国土资源局、信访局、环保局、水利局(水务局)、县委机关老干部局都有原正副局长及公检法机关前任负责人在三强集团任职,不少还担任副总职务。他们之前所负责的政府部门,大多与三强集团的业务有密切关联;待他们到三强集团工作后,亦分管与地产开发建设相关的一些业务,尤其涉及办理政府审批事务。

土地乱象背后的畸形发展

  香河只是河北土地乱象的缩影,类似三强这种无预售证、甚至无土地证就售楼的并非孤例。从事环京房地产市场投资咨询的全国房地产经理人联盟副秘书长陈宝存称:“环京地区无证开发是普遍现象,过往楼市整顿中证件不全的比例相当高,有的项目只有规划图就排卡销售了。”所谓排卡,就是有购买意向,交纳定金。

  2015年,河北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曾对该省违规楼盘进行专项整治,各地自查的数据显示,2011年-2014年河北省开发的3386个项目中,存在违法问题的就有2079个,占比高达61.4%,石家庄、保定的违法项目比例分别达到93.8%、84.9%。2016年12月5日石家庄出让28宗建设用地,被曝出多达19个楼盘的26宗地块是补证的。

  环京又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市场,近年来房价暴涨,2016年廊坊的房价涨幅排名全国第二,北三县多个楼盘每平方米单价跳涨到1.8万-2万元。可以说,开发商是“拿河北的面粉做北京的面包”,利益巨大自不待言。一位当地房地产公司的高管称:“没有一个市场像环京发展这么快,同时如此‘灯下黑’。”

  河北的土地乱象也受到有关部门的重视。2014年10月,中央第六巡视组向河北省反馈巡视情况时,首先提出的就是“土地和城建领域腐败问题突出,领导干部插手工程项目、为亲友经商谋利现象普遍”。近十年来,河北官员因土地问题落马的不在少数。

  2009年,石家庄曝出土地窝案,河北省、市、县三级国土部门七名“大员”涉案,包括石家庄市两任国土局长顾旗章、师吉奎。据财新记者了解,案发的导火索就是虚报耕地复垦、占补平衡的面积,并将置换出的建设用地指标倒卖牟利,被国家审计署在专项审计中发现,随后一系列违规和贪腐行为又被牵出。

  2013年、2014年,河北省国土资源厅两任厅长周明、张绍廉均因从河北省永兴房地产开发公司获取不正当利益而受到处分。2006年至2011年间,河北省国土资源厅违规批准了原所属河北省永兴房地产开发公司的26个耕地开垦项目,并帮助该公司通过转让耕地占补平衡指标。

  2014年8月,河北省承德市常务副市长李刚被查更是引起业界关注,检察机关起获赃款现金上亿元。财新记者获悉,李刚被搜出的上亿现金就在廊坊的一个小区里,而这所房子的主人看上去和李刚及其妻子都毫无关系。

  李刚是霸州人,曾在廊坊市永清县、安次区、三河市、香河县任职,并于2012年2月任廊坊市副市长,2013年7月任承德市常务副市长。消息人士称,李刚被查主要是2004年至2011年间收受房地产开发商的贿赂。三河市的一位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河北纪委曾经约谈20位当地开发商。

  2013年11月,河北省廊坊市政法委书记肖双胜、廊坊市建设局局长李东,以及廊坊市国土土地开发建设投资有限公司、廊坊市发展投资有限公司(600149.SH,下称廊坊发展 )董事长鲍涌波相继被查。肖双胜曾担任分管土地城建的廊坊市副市长三年多,廊坊的城市建设一直处于大修大建、高歌猛进的态势。财新记者获悉,这一窝案还指向原河北省委秘书长景春华。

  2015年3月景春华落马,2016年8月在吉林省长春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长春市检察院指控:2001年至2013年,景春华利用担任河北省承德市委副书记、承德市市长、河北省衡水市委书记、河北省委秘书长、河北省委常委等职务上的便利,为他人在承揽工程、企业发展经营、职务晋升或调整等事项上谋取利益,单独或通过其妻非法收受河北省昌悦房地产有限公司、吴海汇等31个单位和个人给予的财物,共计折合人民币6054.7598万元。另外,景春华对共计折合人民币8635.7137万元的财产不能说明来源。2016年12月23日,景春华被判处有期徒刑18年。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景春华的一个情妇也于2013年底被抓,她是承德一家土地整理公司的负责人,涉嫌倒卖工业用地指标。“她被带走是因为承德的事,但她是在廊坊被抓,被带走后交代了很多廊坊的事情。”该知情人士称。

  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刘守英认为,香河土地乱象,反映了中国一些地方发展方式和政商关系的畸形。类似香河等一些后发地区,在起步时往往倚赖于一两家企业,中西部一些县城也常有这样的现象。为了起飞,一些地方政府往往将优惠政策向少数企业倾斜,又没有一套法律规则去约束。这些企业大了之后成为当地一霸,反过来地方政府也不得不怵其三分。这是一种畸形的政商关系,造成不公平竞争。而这些特殊政策、优惠政策又往往容易演化成政商结盟,这个“雪球”一旦滚起来力量越来越大。

  再者,这也凸显了目前土地一级市场开发模式中的问题和弊端。由于地方政府缺钱投入基础设施建设,就将其委托给企业,造成少数资金充足、能倒腾指标的企业垄断一级市场,甚至地方政府也依赖于这些企业去弄指标。这就造成在一些地方,好的企业进不来,拼的是谁的人脉广、谁的关系硬,形成一个灰色市场。

  刘守英认为,最根本的是要改变畸形的政商关系,在土地供应方面,也要清理种种优惠政策、特权,不能“吃偏饭”。“要摆脱这种扭曲和畸形,就必须建立一个透明的、规则清晰的土地市场。”他说。

  上海财经大学公共经济与管理学院投资系主任陈杰表示,在国内早期的土地市场,一二级联动、一条龙开发较为常见,因为开发需要很多前端投资。2002年国土部规定土地必须熟地出让,此后一二级联动模式大大减少,不过在城中村改造、一些三四线城市,以及一些产业园项目中还多有存在,不少地“招拍挂”之前就谈好了,“招拍挂”只是走形式。即使是一些大城市,像城中村改造项目,由于政府不愿意垫资,政府城投公司有时也不愿啃这种硬骨头,开发商有利益驱动,更愿意来做。现在一些地方政府推PPP模式,其实对土地出让也有一定松口,可以联动招标。

  陈杰认为,一二级联动模式本身没什么问题,可以加快土地整理和开发速度,这些不一定要政府来做,“关键是要有一个公开竞争的市场,大家都可以来竞争投标”。

  在中国土地勘测规划院研究员黄小虎看来,这些乱象的根本原因是土地制度设计上存在缺陷。

  “政府既是土地管理者同时又是经营者,这会带来很多问题,只有彻底改革政府经营土地的制度,切实转变政府管理部门经营土地的职能,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土地乱象。”他指出,这一点在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中已有重大部署,但改革还没有实质性推进,“高压反腐只能解决不敢腐败的问题,只有制度上理顺才能解决不能腐败的问题”。

  万科员工遇袭事件后,有关方面召开过一次内部研讨会,京津冀一体化办公室也派人参会。北京万科副总经理陈嘉庆介绍说,会上大家形成共识,问题不在“招牌挂”制度,而是在于一些地方管理执行水平低下。

  “我们提出,能否建立统一的‘招拍挂’平台,把河北一些地方的土地,以京津冀一体化的名义在北京拍卖?”陈嘉庆说,“这是‘过江龙’和‘地头蛇’的一次PK,我们希望政府净化市场、提升管理,不想去不规范市场当先驱,把我们埋骨在那里。” ■

  财新实习记者孙良滋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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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编辑:王丽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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