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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县血案的金融江湖

2017年04月01日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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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震惊全国的“刺杀辱母者”案件的背后,是地方中小企业融资乱象,以及黑社会高利贷团伙横行
《财新周刊》 文 | 财新记者 萧辉 于宁 周淇隽

  位于冀、鲁、豫三省交界处的小城冠县正处于舆论的风暴眼。驱车驶入山东省冠县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大幅形象广告“文明之冠”冠县跃入眼内。然而,近日媒体披露的“刺杀辱母者”案震惊全国。

  2016年4月14日晚,23岁的于欢目睹了母亲苏银霞被追债者辱骂、弹烟灰、用鞋子捂嘴,甚至有男性讨债者裸露下体挑衅。在求助警察未获解救后,于欢在混乱挣扎中拿起一把水果刀刺向追债者,最终造成一死两重伤的惨剧。聊城中院一审以故意伤害罪判处于欢无期徒刑。这一判决令举国哗然,此案目前在二审中。

  财新记者调查发现,血案背后,是地方经济下行带来的融资乱象,以及黑社会高利贷团伙横行的局面。苏银霞母子的命运,正折射出当地中小企业经营的艰难与混乱。

血案发生

  距离血案过去快一年,2017年3月26日,在大门紧闭、已经停工的山东源大工贸有限公司(下称源大工贸)办公室前,仍散落着追债者当天留下的烤炉和桌子。

  苏银霞于2014年7月和2015年11月分两次向当地老板吴学占借贷100万元和35万元,口头约定月利息10%。在先后偿还现金184万元并被强占房产后,吴学占仍苦苦相逼,最终酿成血案。

  目睹全过程的女工张立平讲述当天的经历时仍害怕不已。2016年4月14日下午追债者开始纠缠,到晚上9点多,以杜志浩为首的11名追债者把苏银霞和于欢限制在源大工贸的接待室里,开始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辱骂、折磨。

  “杜志浩拿燃着的烟头抖落烟灰到苏老板胸前,喊着欢欢的名字学狗叫辱骂于欢,脱了于欢的耐克鞋用来捂苏老板的嘴巴。更过分的是,他把脚架在茶几上,距离苏老板不到半米,脱了裤子,露出下体,朝着苏老板。”

  张立平告诉财新记者,杜志浩裸露下体持续了一分钟多,连他自己的人也看不下去了,叫他把裤子穿上。据一审判决书证人证言讨债方么传行口供:杜还站在茶几北边脱下来裤子,脱到大腿根部前了。

  最终源大工贸的员工选择了报警。张立平回忆,警察在听取双方争执后,说了一句“要账可以,不能打人,好好说”,就往外走了,苏银霞和于欢仍被要债的人困在屋内。监控显示,警察进出办公楼的时间约四分钟。

  于欢的姑妈于秀荣告诉财新记者,后经她阻拦,三名警察准备返回办公楼。刚到台阶上,血案便发生了。对于警察的行为,一审判决书称,民警离开房间是“询问情况后到院内进一步了解情况”。

  于秀荣的丈夫刘付昌告诉财新记者,在警察走出办公室后,苏银霞和于欢也往门口走,被要债人员拦住。于欢被两三个人围住,有人拿凳子往于欢身上砸,于欢退到桌子边,随手抓起一把水果刀,大喊:“谁也别过来,过来,我就弄死他!”围住于欢的人仍然没停下来,情绪激动的于欢朝围堵他的人捅了几刀。

  受伤最重的杜志浩在自己驾车去冠县人民医院后,因失血过多死亡,另有两人重伤。2017年2月24日,聊城中院一审认定于欢“面对众多讨债人的长时间纠缠不清,不能正确处理冲突,持尖刀捅刺多人,致一名被害人死亡,二名被害人重伤,一名被害人轻伤,其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判处无期徒刑。

  今年3月23日,这一案件经媒体曝光后引发轩然大波。陈光中、赵秉志、陈兴良等20多位法学家先后发言,均认为判决不公。其中,有学者认为于欢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不承担刑事责任;也有学者认为,于欢的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但有防卫因素,属于防卫过当,应当减轻处罚。

  中央和地方政法部门先后针对此案发声。最高检察院已派人到山东阅卷,对案卷事实、证据进行全面审查,对于欢的行为是属于正当防卫、防卫过当还是故意伤害,将依法予以审查认定;对媒体反映的警察在此案执法过程中存在失职渎职行为,将依法调查处理。山东省公安厅也派出工作组,到冠县对民警出警和案件办理情况进行核查。

担保圈

从“无不良信用记录”到“老赖”

  作为民营企业女老板,苏银霞也曾有过风光时候。源大工贸坐落在冠县工业园区,拥有一座三层的办公楼和三个大车间。工商资料显示,源大工贸成立于2009年,最初注册资金5000万元,2014年时增资至1亿元,为47岁的苏银霞一人独资所有,法人代表也是苏银霞。

  公开资料显示,苏银霞的公司有职工200人,占地120亩,经营范围包括刹车片、汽车配件、轴承锻件、钢材、板材等。

  据工业园区内与苏银霞有业务往来的企业主王明(化名)透露,苏银霞丈夫于西明是冠县国税局的一个乡镇分局的副局长,私底下倒卖一些钢材贸易,创办源大工贸后让苏银霞来做。

  “苏银霞是个能干的女人,头脑也灵活,把工厂一步步做大。”采访中,多数当地企业家都对苏银霞的实干勤奋赞赏有加。

  不只夫妇二人,女儿于家乐和儿子于欢亦很快入行。于欢高中毕业后进入源大工贸工作;于家乐也围绕源大工贸先后操持着三家企业,分别是山东宏天国际贸易有限公司(下称宏天国际)、山东润土特钢有限公司和山东正典投资有限公司(下称正典投资)。

  于秀荣告诉财新记者,源大工贸主业刹车片一年的利润曾达到200万至300万元。2014年生意不好做,资金链条开始出现问题。

  不过公开资料中还能看到源大工贸往日的荣光。据财新记者检索,2012年底,山东省中小企业办公室发布的《关于认定山东省信用良好中小企业(第二批)的通知》中,源大工贸被评为“连续三年无不良信用记录企业”。

  另外,苏银霞和源大工贸还登上了2012年底聊城市创业大赛前20名项目名单。

  多米诺骨牌的倒下,始于2011年钢材价格下降。中国金属材料流通协会的统计数据显示,2011年钢铁流通行业平均利润率不足1%。2013年开始,长三角地区爆发钢贸融资风险,相互担保贷款的联保模式破产,债务问题蔓延,进而带来全国性的钢贸融资困难。

  源大工贸只是困难户中的一个。冠县工业园区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企业主告诉财新记者,2012年开始,钢材价格大幅下降,有银行开始抽贷。“银行说你先把钱还了我再贷给你,可还了之后银行就不给贷了。”这位企业主称,2012年至2015年冠县高利贷非常猖狂,“半数以上企业都借了高利贷”。他同时表示,工业园区很多企业都在互相担保贷款,“资金链条出现问题的企业结成了担保联盟”。

  据源大工贸会计回忆,2015年苏银霞借高利贷时,公司财务已不太好,东挪西凑还贷;2016年债务雪上加霜,拖欠工人工资,有的员工欠四个月工资,有的欠六个月工资,“苏银霞借钱是想维持工厂生产,用销售收入还贷”。

  曾经的“连续三年无不良信用记录企业”也在这种情况下三次登上“老赖”名单,原因指向一项100万元的债务纠纷和两笔共计110万元的未支付租金。

  根据司法文书,血案发生前,苏银霞有过短期高息借款行为。2015年3月,源大工贸、苏银霞在中间人债权转让后,与一名叫王华军的个人签订借款协议,借款100万元,规定借款期限为2015年3月2日至2015年4月1日,月息为3%。这笔钱事实上用于偿还苏向另一名私人借款人王国栋的200万元贷款。苏只有能力偿还100万元,另100万元则通过王国栋的安排,借王华军的资金周转。但王华军的这笔钱,后来苏银霞未能偿还,形成债务纠纷。

  2015年后,类似的债务纠纷接踵而至。2013年4月到5月间,源大工贸还曾与仲利国际租赁公司两次签订了租赁合同,承租摩擦压力机一台、数控铣床一台、主轴一台,租赁期共计36个月。合同规定,交付首付租金后,源大工贸需于每月同日支付租金,共计36期。顺利运作两年后,2015年苏银霞付款出现问题,第25-36期租金共计110万元未支付。

  由此,苏银霞被法院列为失信被执行人,也就是常说的“老赖”。

  “老赖”和血案呈现的只是苏银霞债务危机的一角。据财新记者调查,苏银霞举债的渠道主要包括商业银行贷款和自己民间融资,民间融资的极端形式就是高利贷。苏银霞的借债规模加起来逼近1亿元,其中商业银行贷款约7000万元,通过正典投资借的民间融资约2000万元。

7000万元互保贷款

  源大工贸这个平日不甚起眼的企业,已成为聊城金融圈的热门话题,但当地银行界对其资金去向也不甚了解。

  于秀荣与前述企业主的说法相近,称问题源自倒贷款失败,即苏银霞借钱还上银行贷款后,银行出于风险考虑并未续贷,资金链完全断裂。

  记者采访中,多数为源大工贸提供贷款的银行都否认曾“抽贷”,并称血案发生后源大工贸才开始欠利息。

  聊城当地一家银行业资深人士告诉财新记者,2015年1月初,源大工贸在各家银行的贷款余额约7000万元。截至2016年1月,贷款余额约6800万元,其中聊城润昌农村商业银行约2600万元,总部位于山东烟台的恒丰银行聊城分行约1400万元,浦发银行聊城分行本息合计约800万元,莱商银行约400万元。工商银行有1290万贷款和承兑汇票,此外齐鲁银行等也有贷款。

  财新记者获悉,上述银行基本上都给源大工贸续贷,只有少数银行减少了贷款额度。如北京银行聊城分行在2016年初将500万元流动资金贷款到期后结清。一般的流动资金贷款期限不超过12个月,银行到期结清贷款实属正常。

  总部位于冠县的润昌农商行是源大工贸最早也是最大的贷款行,2015年间还对其增加了500万元贷款,该行行长称并未抽贷。

  多家银行表示,自2016年4月命案以后,源大工贸开始欠息。至今,浦发银行、润昌农商行等已经起诉源大工贸并冻结了该公司或担保方的财产。不过,执行仍非常困难,部分银行已将其作为不良贷款核销。

  莱芜商行聊城开发区支行行长武秀伟称:“出事第二天我就去看了,苏银霞哭哭啼啼的,看上去很惨,我们也没催着还贷,也没起诉,即使起诉也收不回什么资产:土地、厂房、办公楼已经抵押给当地的农商行了,因为他们贷款比较早。”

  当地很多企业成立之初是靠自有资金,或向亲朋好友拆借,有了土地、厂房、设备,投产之后,银行开始放贷,主要是提供半年到一年的流动资金贷款。除了润昌农商行对其贷款规模稍大,其他银行给源大工贸的贷款一般在千万元以内。对银行来讲,源大工贸属于小客户。

  冠县原是贫困县,近七八年发展比较快,钢板加工、轴承是当地主要经济支柱。2015年冠县财政收入10.32亿元,GDP达到297亿元,在聊城排名第七。

  冠县经济开发区委员会办公室万姓工作人员称,开发区内约百家企业,以纺织、交通设备(如护栏)等为主,虽然面临困难,大部分还能生产经营。

  不过,财新记者了解的情况要糟糕得多。一位银行业人士称,不仅冠县和聊城,山东这些年很多城市都爆发过一轮又一轮的信贷危机。聊城的一位银行高管称,2014年下半年经济下行,2015年收贷就很困难了。企业与银行谈判,必须续贷才还利息,银行处于被动地位。

  冠县企业贷款也以互保为主。与源大工贸互相担保的冠县新宇制钢有限公司老总蔚文国向财新记者解释:“为什么要给别人做担保?因为借贷要有担保,大家彼此担保,组成担保联盟,如果我不给别人担保,别人也不会给我担保,那我也贷不出钱。可是如果一家公司出了问题,也会连累拖垮担保联盟的公司。”蔚文国称,自己就是被他担保的公司拖垮的。

  “大部分是相互担保,抵押资产占比较少,银行对土地、厂房设备等资产抵押时要打折,但真出现不良贷款,这些资产对银行来讲并没有什么价值,有些老板把个人房产已经转移到别人名下,无法冻结;即使冻结的资产也可能已经被其他银行抢先冻结了,根本执行不了。”上述聊城银行高管称。

  一份公开的民事裁定书显示,在2016年4月于欢案发前,苏银霞还曾拿到788万元的贷款。2016年,源大工贸向浦发银行聊城支行借款788万余元,年利率5.7%,借款期限自2016年1月22日至2016年7月22日。案发后到2016年9月2日,欠本息共计808万余元。上述银行高管称,2016年3月源大工贸还能正常还息(月息几万元),2016年4月命案发生后开始欠利息。

  一位熟悉源大工贸的人士称,柳林轴承有限公司、山东冠鹏金属薄板有限公司、新宇制钢有限公司和源大工贸这几家企业相互担保比较频繁。其他三家企业也在2016年源大工贸命案前或下半年开始欠息。

  “这个担保圈中有的企业还有民间集资,但民间集资、高利贷都不反映在账上,银行贷款时看不到。只有企业出事了,老板跑路了,或者被高利贷者打了,才知道企业借了高利贷。”上述人士称。

  事后看,民间融资引发的蝴蝶效应,不仅致使于欢“刺死辱母者”,还导致苏银霞和于家乐因涉嫌集资诈骗被抓。

2000万元“集资诈骗”争议

  源大工贸如今已经关闭。“苏银霞在2016年12月15日被抓捕,过了十来天工厂停工,工人解散,只剩下于欢的姑姑于秀荣和两三个工人看守工厂。”工人王虎告诉财新记者。

  于秀荣给财新记者提供的逮捕通知书显示,苏银霞和女儿于家乐被逮捕的罪名是涉嫌集资诈骗,落款时间是2017年1月14日。于秀荣告诉财新记者,2016年12月母女两人被抓时,警方说的罪名是涉嫌伪造公章。苏银霞的丈夫于西明因为害怕自己也被抓,已经跑路,目前下落不明。

  据财新记者梳理司法文书,源大工贸、冠县新宇制钢有限公司、山东赛雅服饰有限公司(下称山东赛雅)、柳林轴承有限公司、山东润和纺织有限公司、正昊机械设备制造有限公司之间存在互相担保贷款合作。苏银霞和源大工贸给其他企业担保时,其女儿于家乐的正典投资常常也在担保关系之列,在源大工贸向仲利国际租赁公司租赁机器时,于家乐的宏天国际也扮演了担保角色。

  苏银霞和于家乐被抓也是因为两人担保的借款没有还上。财新记者获得的一份民事判决显示,血案刚刚发生后,2016年5月,山东赛雅与梁某签订了借款担保合同,担保人是正典投资。约定山东赛雅向梁某借款70万,期限三个月,年利率18%。同月,山东赛雅又以同样手法从梁某处借款100万元,期限和利率亦相同。

  担保确认函上写着,借款是在正典投资的平台上发生,保证方是源大工贸、苏银霞和于西明,三方负连带担保责任,担保范围是本金、利息、逾期违约金等。担保的主债权是山东正典投资推荐的。

  争议之处在于,山东赛雅称,该公司并没有借钱,借款合同上的公司印章和法人印章系伪造,梁某汇入的款项,赛雅根据正典投资的要求全部转入指定账户,因此该款项与山东赛雅无关。

  山东赛雅还称,本案事实是由正典投资通过自有平台向社会募集资金的一例。截至目前,被害人向法院起诉立案已近2000万元,涉及被害人20多名。涉案人数众多,实际已构成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或合同诈骗罪。山东赛雅的结论是“本案通过民事诉讼很难查清案件事实,应当通过刑事案件处理”。

  对此,正典投资辩称,梁某和山东赛雅是正常借贷关系,公司有录音录像证明此款项为山东赛雅借款,印章在山东赛雅财务室加盖,如有伪造也是山东赛雅的工作人员所为。“山东赛雅陈述的是自有平台向社会募集资金是谣言,不属实”。

  正典投资是否如山东赛雅所称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平台,截至发稿为止,尚未得到确证。

  蔚文国也自称曾被正典投资利用来融资,正典投资按照1.5分至1.8分的利息吸收民间资本,打的牌子是新宇制钢的项目。“因为我的公司比苏银霞的公司大,项目好,于家乐在济南用正典公司融资,就借用了我的项目,让投资人来看我的钢材项目。融了钱,直接打到新宇制钢的账户上。2016年3月份左右打了400多万元,然后我转到源大的账户上去了,说好就是在我这里过一手”。

  蔚文国还告诉财新记者:“苏银霞和山东赛雅也有这种关系,据说融了1500万元。但赛雅是否把钱打给源大工贸尚不可知。”

  财新记者向山东赛雅负责人求证此事,遭到拒绝。

  对此于秀荣称,苏银霞没有参与非法集资和放高利贷。苏银霞只是找工业园区的其他公司老板以互相担保的方式借贷,目的是为了还高利贷,并没有参与到放高利贷环节。截至发稿,当地警方尚未就苏银霞参与涉嫌非法金融行为披露信息。

致命高利贷

  穷尽银行贷款和民间融资两条途径,彼时的苏银霞可能并没有意识到借高利贷的危险,毕竟园区半数以上企业都选择了这条路。然而正是135万的高利贷酿成了苏银霞的噩梦,并最终拖跨了她的工厂和家庭。

  冠县一位资产过亿、在当地颇受尊重的民营企业家李强(化名)向财新记者透露,冠县上百家企业因沾染高利贷已经倒闭或处于停滞状态。财新记者在冠县工业园区驱车转了一圈,工业园区内较为萧条,一部分厂房大门紧闭,只有不到半数工厂还在生产。“都是被高利贷害的,基本上谁沾谁死”。

  李强的一位亲戚曾经因为急需资金给银行倒贷,借了1000万元高利贷,一天付息3万元,一个月就是90万元利息。

  “这个利息高得吓人,但如果不借高利贷还银行利息,进入失信名单,以后借贷就无望了。”李强说。很多企业家就是从还银行利息倒贷开始接触高利贷,借贷收不住手,借新债还旧债,陷入恶性循环,最后企业倒闭。

  李强算了一笔账,实业企业生产利润最高在10%左右,而民间借贷利息为2分、3分,利润高达200%至300%;当企业利润远远支撑不起高额利息时,企业就会出现资金链断裂。

  聊城一家民间投资公司合伙人告诉财新记者,聊城高利贷最风光的时候是2012年至2015年,在2015年达到顶峰后崩盘。最疯狂的时候,聊城冒出上千家投资公司,随便找一间房子,支张桌子,不用挂牌就是一家投资公司。普通百姓争先恐后把钱往投资公司放贷,街上的环卫工人、卖水果的大妈都把辛苦挣的血汗钱往高利贷池子里砸。

  在高利贷行情好的时候,聊城街头涌出了很多豪车,保时捷、玛莎拉蒂满大街跑。“放贷的人一天可以赚几万元,膨胀得感觉要上天了,在夜总会消费一晚就是上万元”。

  2015年,聊城高利贷崩盘,借贷者和放贷者哀鸿遍野,欠债跑路的、绝望跳楼的不在少数。聊城高利贷一度萧条,隐入地下。

  冠县的高利贷亦经过类似的发展轨迹。李强告诉财新记者,冠县如今的高利贷规模远远比不上2015年,现在约有四五家高利贷机构隐藏在地下放贷。

  给苏银霞放高利贷的吴学占,明面上开着一家山东泰和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泰和地产)。工商资料显示,泰和地产成立于2012年,注册资本1000万元,吴学占为惟一股东和公司执行董事兼总经理。“实际上地产公司是个空壳,吴借着房地产的幌子放高利贷”。熟识吴学占的李强告诉财新记者。

  吴学占的高利贷规模并不是冠县最大的,但吴是其中的狠角色。李强透露,吴学占手下有打手30多人,催债手段无所不及,堵门、拉条幅只是雕虫小技,送花圈送棺材、限制人身自由甚至施暴也不鲜见。

  嗜血的高利贷行业和暴力涉黑脱不了干系。熟悉催债行情的张昊告诉财新记者,催债行业的回报率极高,达到收回金额的30%—50%。放高利贷者要么雇佣黑恶势力逼债,要么自己养一群打手。吴学占即养了一批打手,自己成为涉黑头目。

“黑霸王”的发迹与落网

  据财新记者调查了解,35岁的吴学占是冠县东古城镇陈井村人,从小家贫,初中未毕业就出来混社会,曾经在北馆陶镇武术馆练过武术,会一些拳脚功夫,结识一班师兄弟,日后这班人马成为他打手中的中坚力量。

  据李强透露,吴学占起家于赌场。大约在2008年左右,吴学占进入闫某开设的赌场负责放贷,行话叫“放手”。比如借10万元给赌徒,实际只给9万元,1万元是借贷的手续费。如果赌徒赢了就还10万元;如果输了,推迟一天还,就要给1万元的利息。吴学占胆大,头脑灵活,靠赌场“放手”捞到人生第一桶金。

  2010年,吴学占成立了泰昌投资公司,2012年成立泰和地产。财新记者调查发现,泰和地产开发的地产项目极少,仅有东古城镇水泵厂职工宿舍楼重建工程。据知情人士透露,吴学占和东古城镇时任有关领导关系密切,在拆迁手续并没有办妥的情况下,吴学占强拆强建遭到水泵厂职工反对,于是派打手直接打人,用暴力手段完成重建。

  有东古城镇居民反映,遇到上访,吴学占就用黑恶手段威逼恐吓摆平。同样的手段也用来对付医疗纠纷事故,吴学占“承包”了县人民医院医疗纠纷处理,派几个“小弟”到医院“值班”,遇到正常途径解决不了的医疗纠纷,就用威逼恐吓的方法平息纠纷。财新记者向冠县人民医院求证,医院拒绝回应。
吴学占另一大业务就是逼债,惯用的方法是派人堵门、拉条幅。冠县工业园区一位企业主,曾借吴学占200万元高利贷,还了本金,还欠100多万元利息。吴学占派人堵住工厂大门;进而派人24小时人身盯梢,限制人身自由。

  再就是动手打人,如源大工贸血案中把苏银霞的头往马桶里摁,把于西明剥去上衣用树枝抽打;甚至使用无下限的手段耍流氓,当着女性的面脱裤子裸露下体。

  苏银霞被逼债的遭遇并不是最悲惨的。据接近聊城公安的消息人士透露,吴学占团伙被抓获后,警方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一段视频,一名女子被剥去上衣拍裸照、视频,还被威胁不还钱就要把视频发到网络上去,把裸照贴到公共场所的电线杆上。

  有的企业被吴学占逼得没办法,干脆离开。一名离开的金姓企业主告诉财新记者,“逃离吴学占,整个人都轻松了”。

  也有企业家被逼无奈欲向上告状,但吴学占说:“任你告,告到哪我也不怕。”数名消息人士透露,冠县的公检法系统中有公职人员参与吴学占放贷,吴学占给这些公职人员高于一般的利息分红。

  吴学占在冠县有“黑霸王”的绰号,连有的公职人员也怕他。李强告诉财新记者,吴学占有数辆价值上百万元的豪车,平常驾驶一辆没有牌照的保时捷卡宴在冠县街头横冲直撞。2016年6月,吴学占因未挂车牌被交警拦下,吴学占即命两名手下追打交警,一直把交警打到路边的绿化丛中。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吴学占在冠县引发的怨言不断。于欢因冠县血案被捕后,22家企业给苏银霞捐赠十几万元,并向政府写联名信要求整治营商环境,惩治吴学占。

  2016年8月11日,聊城市公安局东昌府分局发布公告,称已于8月3日将冠县吴学占黑恶势力团伙摧毁,首犯吴学占被抓获,仍有部分团伙成员在逃。此告示张贴在源大工贸大门口。接近聊城警方的人士告诉财新记者,源大工贸被逼债一事是吴学占涉黑的证据之一。他还透露,鉴于吴学占和冠县当时公安系统关系密切,为防走漏风声,聊城市公安局东昌府分局事先并没有与冠县公安沟通,直接异地出警抓人。

  冠县工业园区多名企业主告诉财新记者,吴学占被抓当天,工业园区鞭炮声不断,“工业园区的鞭炮都卖断货了”。■

版面编辑:邱祺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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