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底金砖国家领导人峰会期间,在南非约翰内斯堡会场内外,都有一个人们熟悉的形象不时出现——被誉为“新南非”国父、打破种族隔离运动的领袖、南非政治转型后首位总统纳尔逊·曼德拉的剪影。
在这场峰会的主标志设计上,曼德拉的身影与金砖五国的国旗并列在一起;而在会议厅内外,还摆设了多个曼德拉高举右手、握拳高呼的经典姿势立牌。高调摆出曼德拉的形象,既是纪念这位世界上最知名的南非公民诞辰100周年;同时,从这样的设计,也可以读出南非政府的另一层政治盘算:让人们对南非的记忆回到曼德拉时代外界对南非寄予莫大同情、宽容和鼓励的遥远“蜜月期”,暂时淡化从1997年底曼德拉卸任非国大(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主席和1999年任满总统退休后,这20年来南非走过的跌宕路途。
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曾在1942年-1982年间持续实现高增长,奠定其至今仍是非洲大陆经济重镇的基础。然而,也由于实行种族隔离、白人政府剥夺占多数黑人的政治和社会经济权利,使南非遭到国际制裁,外交和贸易在上世纪80年代一度陷入困境。
1994年,曼德拉率领非国大,与逐渐放弃白人专政的南非国民党达成权力交接协议,并通过第一次公平的全民选举掌政后,国际社会对“新南非”的同情陡增,南非与外部中断多时的经济贸易连结快速恢复。南非的主要经济数据在2011年前后达到巅峰。国内生产总值由上世纪90年代的不到1500亿美元,增长至超过4000亿美元,外汇储备增至500亿美元 ,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也达7976.5美元。然而,2008年金融危机冲击过后,南非政坛、国企贪腐横行,导致外部投资信心下降、南非经济增长大幅放缓,GDP年增长率至今徘徊在1%左右。2018年,南非的经济体量首次被尼日利亚超过,落居非洲第二。
2017年底,在任九年、深陷贪腐丑闻的南非前总统雅各布·祖马(Jacob Zuma)在党内外的不满声浪中,无力护送自己的前妻德拉米尼·祖马当选非国大新一任主席;2018年2月,祖马更因党内持续施压,被迫提前辞去总统职务,由已拿下非国大主席一职、实际上已成为南非权力新枢纽的副总统西里尔·拉马福萨(Cyril Ramaphosa)接任,为2019年的下届大选提前布局。
拉马福萨面临的挑战不小。在上届2014年总统大选中,仍握有62.15%得票率的非国大,在2016年南非地方选举中的得票率已降至53.9%。在这次选举中,非国大还失去了三个主要城市选民的支持,其中包括南非第一大城市、经济中心约翰内斯堡。
除了誓言整饬贪腐、改革国企管理、试图重振企业投资信心,这位新总统试图跨越的,还有一道由历史纠葛、法律权益、部族传统和阶层平衡等多个维度交迭而成的堑坎:土地。
24年前,在拉马福萨协调主持下起草的“新南非”宪法,对因白人长期专政而产生的土地权利分配极端不平等情况,采取了基本承认现状的温和、渐进、带有妥协色彩的处理途径;24年后,当昔年辅佐曼德拉的年轻工运领袖终于登上南非权力高峰时,他又把目标瞄准了这个仍然敏感,却足以激发新一轮民粹支持的议题。
土改为何再起
据南非农村发展及土地改革部数据,当前南非有10%的土地为国有土地;13%则是由黑人部落的传统首领们以私人信托方式持有的“传统领地”。在族裔分配上,占南非总人口8.9%的白人,持有南非72%的农业用地;而占总人口79.6%的黑人,仅持有4%的农业用地。在这一矩阵下,新一轮土改的推动,不仅触碰到黑人与白人之间的敏感族群神经,即便在黑人内部,也是一个能划开部族领袖及其利益共同体,以及普通黑人权利的裂口——而且,它过去还未曾被政府力量如此撕开过。
今年7月5日,在一片激昂的非洲鼓声中,身披豹纹土著服装的南非部族传统领袖“祖鲁王”古德维尔(Goodwill Zwelithini)在一场皇家聚会上宣称,决不放弃他信托名下的部落土地,并警告南非政府,他必要时会采取武力行动,“这将会是南非继英国-祖鲁战争之后,第二次大规模冲突”,这位800万祖鲁族人的部族领袖如此抛出威胁。
古德维尔现以私人信托形式持有的280万公顷土地,是当年白人政府时期,逼迫南非黑人迁离原乡、集中落脚的10块被称为“黑人家园”的传统领地之一。当年,南非白人政府不止在制度上制造种族隔离,还希望在实体空间里,打造黑白人种不相交织的隔断。为了这一目的,南非白人政府颁布了一系列“班图斯坦(即黑人家园)”法令,在近300块破碎零散的传统领地上,建立了632个自治机构,并把多达350万的黑人赶离原住地,强迫他们集中迁居到只占南非土地12.7%的“黑人家园”里,其他留在原居地的黑人,都成为白人地主的佃农。白人政府继而扶植“黑人家园”上的传统部落领袖自建政府、名义上从南非独立出去,从而保证剩下来的南非大部国土内的政治主导权,仍能牢牢掌握在人口比例占少数的白人手上。
在上世纪90年代政治转型之前,白人政府颁布“土著土地法案”,将87%以上的土地划归当时仅占总人口21%的白人所有,剥夺了大部分黑人的土地,造成南非土地分配严重不均。1994年,南非启动政治转型、打破种族隔离,开始推行“基于自愿赎买原则”的土地返还与再分配政策,但效果不彰。
非国大在1994年开始推行自愿赎买原则的土地政策时承诺,要在1999至2000年之前,将30%农业用地归还给南非黑人。但直到 2018年2月,占南非总人口8%的白人,仍持有农业用地的72%;而占总人口89.6%的非白人,仅持有农业用地的27%。
曼德拉政府上台至今,均以“自愿赎买”为原则处理土地问题,即先由历史上土地遭占的民众提出申诉,再由政府出面向原地主提出赎买土地,然后将被占土地归还给申诉者。但由于土地申诉案件繁多、政府施政不力、赎买财源不足,导致土改进程缓慢,所带来的经济效益甚微。2009年,南非前总统祖马上台后,情况变得更糟。贿赂因素的介入,使得普通无权势民众的申诉案件更被长期搁置,得不到处理。
今年以来,在南非各地,失去耐心的民众在左翼政党“经济自由斗士”的带领下开始自行强占闲置土地。这些生长在南非的普通黑人群众,大多没能拥有足以安置家人的土地,在左翼政党的号召下一呼百应冲上街头,尝试用自制的旗帜和标记笔来圈地。然而,回应他们的,是大批的警察。
“经济自由斗士”是一个代表激进左翼势力的南非政党,在国会中仅占有6%、共25席。在土地问题上,“经济自由斗士”主张把南非全国土地都先国有化,再由国家以租赁形式分配给民众。
2017年年底,深陷祖马案、国企腐败问题等一系列泥潭的非国大,在“经济自由斗士”的不断施压下,通过了“无偿征地”的法案。南非新一轮土改的大幕就此拉开。
拉马福萨上台之后,更直指要从根本上解决南非的贫富差距,必须先解决种族隔离时代留下的土地分配不均问题。为了加速推进停滞多年的土地改革,拉马福萨和非国大动作频频,拟推动修宪、界定“无偿征地”的适用范围,取代原本以“自愿赎买”为原则的土地再分配模式。
然而,“无偿征地”原则不仅将矛头直指南非仍坐拥大片土地的少数白人,也威胁到了黑人传统领袖一直以来对部族领地的控制权。即使如此,拉马福萨仍在2018年8月宣布准备修宪,以保障“无偿征地”政策的实施。
此举在南非国内外一石激起千层浪。土改修宪到底是针对谁?“无偿征地”适用于哪些情况?这种土改方向,是否会侵犯产权,甚至引发一系列农业,乃至金融业、商业的系统性震荡?种种质疑接踵而来。
对于土改新政,掌握大片土地的少数白人农场主首当其冲。8月10日,一家为南非白人等少数种族发声的NGO 非洲论坛在官网发出通告,称其取得了一份最近由非国大列出、已在农村发展及土地改革部流传的“无偿征地”农场名单,并呼吁将受到冲击的涉事农场加入该组织,筹备联合法律行动。然而,南非政府并未就无偿征地行动是否已经正式开始,作进一步澄清。
8月20日,美国智库卡托研究所发表评论,回顾了2000年津巴布韦激进的土地再分配政策,以及随之而来的经济危机,敦促美国总统特朗普出面警告南非,要求拉马福萨政府停止过于激烈的土地改革。
特朗普随即通过推特发声称,南非政府正在“强占白人农场主的土地”,并要求美国国务卿蓬佩奥研究南非土地的“无偿征用”和“针对农场主的迫害”问题。
有评论表示,如果南非政府继续推行这一轮土改,美国有可能针对南非政府采取制裁措施,包括取消南非正依据《非洲增长与机遇法案》所享受的美国市场免关税待遇。但就此问题,美国政府尚未正式表态。
该法案为1800种来自撒哈拉以南非洲的进口商品给予免关税待遇。特朗普政府若决定就土改问题采取惩罚措施,南非对美出口商品或将失去法案所给予的优惠,势必对南非的外贸与制造业经济造成打击。
有地就能脱贫?
根据南非警察总署(SAPS)的数据,从2010年至今,每年针对农场的袭击案件维持在500宗上下。近期,南非政府频频放出将积极推进土改的风声,但具体政策和实施细节又尚未落实,导致不耐和积怨已久的民众情绪不断升高。但尚未有最新的官方数据证实,近期由“经济自由斗士”策动的民众非法占地行动,直接造成农场袭击案件或任何死伤。
在传统的黑人群众与白人地主的矛盾之外,土改新政的冲击波,还将撼动管理传统部族领地的黑人首领。在种族隔离时期,白人专制政府将350万名黑人迁往由零散部落保留地拼凑起来的十个黑人自治区,由部族领袖管理,以这种封建统治的模式,将黑人排挤出南非现代国家的公共生活。
目前,包括“祖鲁王”在内的部落首领们,大多以私人信托方式,共持有南非13%的土地。黑人部落领袖不仅名义上作为信托的持有人,实际上也控制着这些土地里的资源分配,包括决定谁可以在哪片土地上耕种,并主导与采矿公司之间的交易,甚至向耕地的农民征收土地租赁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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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8年4月的一次南非国会讨论上,便有议员提议,土改新政也应该适用于传统领地的范围内。然而,大部分部落首领认为,早在殖民时期来临之前,他们就已是公共土地的保管人。因此,他们的地权,不应该被纳入旨在处理种族隔离时期、遗留的黑人白人土地正义问题的改革范围之内,也不应受到这一波“无偿征地”新政策的影响。包括“祖鲁王”在内的多名传统领袖都公开警告拉马福萨政府,不要打他们土地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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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7月底金砖国家领导人峰会期间, 在南非约翰内斯堡的会场内外, 南非前总统曼德拉的剪影不时出现。 |
而拉马福萨随即回应说,南非政府无意强征部落的土地。在2019年的总统大选中,非国大要继续蝉联执政权的一个关键点,就是赢得包括“祖鲁王”在内的传统部落领袖的支持,但这种“特殊豁免”,也引起南非国内外对这次土改新政公平性的更大质疑。
即便内外质疑重重,是什么令南非拉马福萨政府决意要把停滞多年的土改,往前再推一步?
南非贸易与工业部长戴维斯(Rob Davies)在接受财新记者专访时指出,南非借鉴中国的发展经验发现,土地改革是一个国家提高生产力、创造就业机会、保障社会公正的必然进程。这次启动修宪来加速土改,南非上至政府、下至民间的讨论关键在于:是否要按照市场价格补偿目前的地主。
财政预算有限是最现实的一道施政障碍。久经南非政坛沙场的高等教育部长潘多尔(Naledi Pandor)告诉财新记者,原先以“自愿赎买”为基础的土地政策在推行上频频受阻。例如,政府接到历史上曾被剥夺土地者的诉求后,便与当前的土地持有者协商,出钱赎买。然而,大部分的地主会藉此喊出高价,而这一价格又超出政府的承担范围,最终使进程难以推动。潘多尔说:“南非根本没有足够的经济增长支持政府赎买土地的预算,进行土地再分配 。”
然而,南非最大反对党——民主联盟党的约翰内斯堡市议员孙耀亨告诉财新记者,南非政府即使通过修宪,使其能绕过“赎买”这关,无偿收回土地,仍有可能要为土地上的大额农业欠债埋单。
孙耀亨指出,南非属于一个“债务型社会”,人民储蓄率低,习惯用借贷来消费。一个农场主向银行贷款购买农耕机等生产工具、原料等很普遍。即使是大片闲置的土地,实际上也有不少产权抵押给了银行。
近年,南非农业领域的贷款逐年攀升。根据南非农林渔业部最新数据,截至2018年6月,南非农业贷款总额达到16.6亿兰特(约合7.76亿元人民币),相对去年同期增长9.7%。
但由于生产成本不断上升,农民手中的现金流,反而比去年同期下降了5%。“若政府无偿收回土地,谁来偿还受影响的农业债务还不明朗。南非政府是否会出面埋单?”孙耀亨认为,在农业整体不景气的情况下,土地政策的不确定性,有可能进一步引发银行、金融界的波动。
不过,南非最大的商业银行之一——标准银行集团首席执行官西姆·沙巴拉拉(Sim Tshabalala)告诉财新记者,南非是一个宪政民主国家,将法治视为核心价值观。从南非建国以来,南非联邦政府以及各级地方政府均尊重宪法办事。宪法中强调对物权以及私人财产的保护,无论政局如何变化,都不可能动摇南非宪法中对产权的根本保护。
目前,南非正在进行一场有关土改修宪的讨论,南非国会已搜集到百万份意见书,南非副总统马布扎(David Mabuza)亦于近期会见了全国农业组织代表,就征地问题交换了意见,并决定围绕该问题定期会面研讨。
“无论最后如何征地,我们都会保证不影响产权、食品安全和整体经济稳定,一切行为都将有序合法地进行。”潘多尔如此强调。
戴维斯则告诉财新记者,其实南非现行宪法本身就允许在“特殊情况下无偿征地”。而非国大要推动的宪法补充修正案,将会更详细地说明这些“特殊情况”的限定条件。这一修宪工程,将形同是对政府土地征收权力边界的明确化。
拉马福萨8月23日在《金融时报》发表署名文章,亲自举例定义了几种政府可以“无偿征地”情况:包括未使用的土地、废弃建筑物、投机性质囤地,或者是土地占用人有明显的历史使用记录,而土地所有人也未曾占用或使用的土地,比如佃农占地、非正式住宅、废弃的城内建筑等。然而,南非土地问题专家、任教于西开普敦大学的教授霍尔(Ruth Hall)告诉财新记者,这波土改的真正障碍,除了政府预算不够,根本原因在于政府施政不善,未能帮助已分配到土地的普通黑人民众妥善经营农地脱贫。
南非国会曾在2016年9月发布一份评估土改新政的调研报告,其中显示,83%的农用地经过政府再分配后,都未能达到预期产出,导致大量再分配后的土地被荒置,粮食欠收甚至是绝收。
南非农村发展及土地改革部在南非人权委员会听证会上,则曾对这一问题坦言道:土地再分配的受益人,并不具有农业生产技术。政府过于强调移交土地的数量,却未能给新的农地持有者足够的支持,导致绝大多数土地再分配,最终未能带来经济效益。
更严重的是,因为普遍贫困和债务负担,很多无力经营土地的土改受益人,选择了现金补偿,而非分配新土地。其中,绝大多数人在收到一次性补偿后,都选择用它来偿还债务和日常开销,导致土地再分配的工程,难以根本改变受益人的贫困生活状态。
霍尔指出,当前南非土改程序上,真正缺乏的是具体的征地案例。在这种情况下,宪法法院不易决定在什么情况下适用市场价格补偿原农地主,在什么情况下可采用部分补偿,甚至是无偿征地。
在她看来,拉马福萨政府发动的修宪讨论,不过是在拉拢非国大党内的土改派和左翼政党,并安抚不耐的民情而已,只是为明年大选铺路的一个政治行为。
“土改问题,是困扰南非已久的深层结构性问题,现在它第一次成为一个竞选议题。”霍尔分析道,“为了最大程度争取选票,拉马福萨政府会非常谨慎地实施土改——既不能太快激怒保守派,又不能无所作为令民众和左派失望。”
此外,修宪必须通过国会,这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霍尔推测,比较大可能的是通过一两个白人农场主上诉到宪法法庭的案例去“试水”,“但绝对不会碰黑人传统领地”。
潘多尔在回答财新记者“新土改方案什么时候能出台”时,也证实土改的时间表,跟2019年大选息息相关,“土地改革政策在明年选举前会明确,因为民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拉马福萨考验
在南非黑人反抗白人专政时期担任重要工人运动领袖的拉马福萨,曾被视为曼德拉的潜在“接班人”。拉马福萨在上世纪80年代创办全国矿工工会, 1991年成为反抗运动核心——非国大的总书记。他曾辅佐曼德拉与原白人专制政府进行转型谈判,并担任南非新宪法的起草委员会主席。
然而,1997年后,由于年龄不够等原因在党内竞争中失利的拉马福萨,逐渐淡出政坛,转战商场,成为南非最富有的人之一,旗下集团曾控股麦当劳南非子公司与可口可乐装瓶工厂,并持有南非重要矿业公司与金融机构的股份。2014年5月,拉马福萨被南非前总统祖马挑选担任南非副总统,重返政坛。2017年年底,拉马福萨当选非国大主席,随后在2018年2月祖马被迫交权之后,由国会选举为新总统。
拉马福萨一方面享有当年辅佐曼德拉和白人政府进行权力过渡谈判的政坛口碑和国际认可度,另一方面,也被认为“商业友好型”总统,因此在尚未正式上台前,便受到了南非国内外各界的期待。在他的掌权态势明朗后,南非兰特兑美元价格一度爬升到12∶1。在临上任前出席2018年世界经济论坛时,拉马福萨誓言南非已步入“新时代”,他将致力改善营商环境,彻查政府腐败。
不过,“拉马福萨新政”启动半年以来,市场在经历短暂兴奋之后,南非兰特兑美元又回贬值到1∶14.72,通货膨胀率仍居高不下。南非全国9个省中,已有4个省的失业人口超过了就业人口,失业率在6月录得27.2%的新高,其中青年失业率高达38.2%。当前,南非各方面社会矛盾凸显,城市抢掠、洗劫案件此起彼伏。
2018年4月,世界银行一份报告显示,因种族隔离时期的深远影响,走出了种族隔离的南非,仍是当今经济最不平等的国家,有超过一半的人口生活在国家贫困线——992南非兰特(约合人民币443元)以下。
面对多年种族隔离制度累积的贫富差距问题、日渐分化的左右翼党派、根植在政府企业的贪腐旧疾,矢志改革的拉马福萨新政如何在2019年年中大选之前拿出政绩?他的第一步,是先整顿非国大,这个从南非政治转型以来就执政至今、从游击队走向权力舞台后就饱受贪污腐蚀的执政党。
目前,执政党非国大占国会议席的62%,最大反对党、具有保守倾向的民主联盟党则占国会议席22.23%,而代表左翼激进势力的“经济自由斗士”虽然仅握有6.25%的席次,但在当前民怨积聚、民粹主义抬头的社会情势下,该党有望在2019年大选中赢得更多选票。
随拉马福萨上台而进行的内阁改组中,这位新总统撤换了南非财政部、公营企业部等十名内阁部长,在新内阁中纳入普遍受到投资人认可、曾被祖马罢黜的两名前财长内内(Nhlanhla Nene)和戈尔丹(Pravin Gordhan),分任南非财政部部长和公共企业部部长。
与此同时,拉马福萨特别在内阁中也纳入了“祖马派”人马,试图修补接班竞争中的党内裂痕。包括提名非国大党副主席马布扎出任副总统,而曾与他激烈角逐党主席职务的德拉米尼·祖马,则获任计划、监测与评估部长。
在这波旨在重新维系党内团结、维持派系平衡的人事安排后,拉马福萨说“我宁愿做个‘弱总统’,也不愿见到一个分裂的非国大,我的使命是让非国大团结”。
霍尔介绍,在执政党非国大内部,本身存在左右阵营划分,所以包括土改法案在内的大部分决议,都难以轻易通过。因此,无论是为了尽可能提高施政效率、让更多新政策在议会过关,还是为了准备2019年的大选,拉马福萨的每个举动既要考虑到非国大在党际竞争中的得失,也要平衡党内部左右派力量的分布。
虽然非国大在打破种族隔离、构建“新南非”的历程中,具有先驱性的历史资产,且从1994年一路执政到今。但经过两任前总统姆贝基、祖马从1999年两人“先右后左”的执政后,历史功勋已很难再变现为现实的政治红利。特别是2008年金融危机后,因为南非经济增长放缓、贫富差距所导致的社会矛盾凸显,非国大的选票也在不断流失。
在2016年8月的地方选举中,非国大获得了1994年以来最低的全国选举得票率——刚超过半数(53.9%),主要的选票流失出现在都市选区。在三个大都市政府——约翰内斯堡市(南非商业首都)、纳尔逊·曼德拉湾(制造业重镇伊丽莎白港所在地)、茨瓦内市(南非行政首都),非国大都失去了原有的绝对多数席位。
反对党民主联盟党的约翰内斯堡市议员孙耀亨告诉财新记者,由于支持前总统祖马与涉及“国家俘获”贪腐的人士众多,而且遍及行政、立法、司法体系与国营企业,这对拉马福萨大力推行的反贪新政,挑战极大。“他肯定会是个很辛苦的总统”,这位华裔反对党议员如此评价。
重振经商信心
2017年,标准普尔全球评级调降南非主权信用评级至“垃圾级”。南非经济增长率自2014年以来,不曾超过2%。政府净债务占GDP比例自2008年起逐年提升,2017年已达47.9%。
为了展现南非政府重塑商业环境的决心,拉马福萨政府正在就一系列政府与国企的腐败行为展开调查,其中牵涉的最高层就是南非前总统祖马,他和家族成员与当地印度裔商业世家Gupta家族被指控存在利益勾结行为,但祖马和Gupta家族均否认这些指控。
今年8月20日,南非宪法法庭副首席法官宗多(Raymond Zondo)领导的六人调查委员会,开始针对祖马与古普塔(Gupta)兄弟涉及的“国家俘获”贪腐举行公开听证会。“国家俘获”一词,指的是政府部门的权力遭私人利益集团“俘获”,使政府出台有利于他们的政策或法规。但这个六人调查委员会并没有检察权力,旨在调查政府部门的贪污与欺骗行为,并提出建议,预计在两年内完成调查。
在国企方面,拉马福萨上任后便更换了能源国企Eskom、运输国企Transnet的董事会成员。2018年4月,拉马福萨派遣特别调查组展开调查,包括审查两家公司“未获授权、非常规、多余和无回报”的支出,及在其交易中的腐败行为。
Eskom负责南非超过九成的供电,自2017年中旬以来,Eskom多名高管相继被停职调查。由于其财务情况严峻,国际评级公司与金融机构多次将Eskom列为南非经济的主要风险源。
Eskom在2018年7月公布财报,内部自查初步结果显示,自2012年开始,Eskom“不正规”的花费达200亿兰特(约合93.4亿元人民币),其在2017-2018年度亏损23亿兰特(约合10.75亿元人民币),并有约2700亿兰特(约合1261亿元人民币)的政府担保债务。
Eskom被曝的丑闻还牵涉全球最大管理顾问公司麦肯锡。2016至2017年间,南非媒体陆续揭露,麦肯锡在2016年与南非本地公司Trillian合作,违规赢得价值16亿兰特(约合7.48亿元人民币)的Eskom公司项目。Trillian也是由古普塔家族控制。但祖马、古普塔家族、麦肯锡皆否认进行任何不法行为。2018年7月6日,麦肯锡新任全球总裁施南德(Kevin Sneader)为其公司涉及南非“国家俘获”的事实 ,公开向南非人民道歉。此前麦肯锡还撤换了南非办公室的金融、法律与合规员工。
然而,反贪风暴下政府与国企人事的频繁更迭,也给南非市场带来了一定程度的不安情绪。霍金路伟律所南非办公室律师游博安告诉财新记者:“我们建议客户在明年大选前先观望,因为你不知道今天跟你谈的官员,明天还在不在。涉及南非政府的工程承包项目面临的不确定性比较大,但只牵涉私企的投资,就基本不太受影响。”
近日,在拉马福萨访华之际,财新记者就这一市场上出现的疑虑,向曾有多年经商经验的拉马福萨问道:“多年来,南非的外国投资者一直在利益集团绑架公权力的‘国家俘获’环境里经营,甚至已经适应了这种环境。你的政府要如何一方面展开反腐改革,另一方面使那些还习惯去‘打通关节’的经商者,无须担忧政府办事效率的下滑?”
对此,拉马福萨回应:“我不认为处理‘国家俘获’会导致政府效率降低,我不相信这个。我们会依据法律来移除政府系统里涉及贪腐的人士。在这一过程中,南非政府的效率才会提升。贪腐官员提供的不是政府效率,是窃盗、欺骗与不诚实的行为;当我们移除了他们,政府里将有更多诚实与愿意付出的人员,来服务南非人民。”
不过,从1994年“新南非”成立迄今,曼德拉、姆贝基和祖马等三位前总统,皆曾誓言要根除政府积弊,但最后都无疾而终。特别是在曼德拉卸任后,其继任者虽有南非内部的革命履历,却欠缺曼德拉独有的国际光环,非国大主政下的贪腐日深、治安不靖、政府治理效率低落、贫困差距仍大等问题也频遭披露。
当曾在“曼德拉接班人”竞赛中失利、一度淡出政坛的拉马福萨被财新记者问道:“如果你21年前就能成功接棒曼德拉,你会怎么做?现在,你又要怎么把时间给赢回来,重振人们对南非的信心?”拉马福萨先是“四两拨千金”地回应:“21年前,那是很久以前了。我几乎都不记得当年的事情了。”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说:“我只专注于现在。我们现在的重点就是根除贪腐。”
拉马福萨并不讳言,大面积的贪腐让人民对非国大的信心不如以往。但他也表示:“民调显示,南非人民对执政党的支持已逐渐恢复,很多之前离开非国大党的人都回来了。因为他们看得到,我们对付贪腐是认真的。”“中国的例子反映的也是这个道理,当政府开始严肃处理贪腐,人民的支持就回来了。这个法则适用于世界各国。”■
财新世界说特约作者张涵宇、实习记者刘春晖对此文亦有贡献